第174章

  “你暂且不要叫人传出风声,之后留心那边动向,不要被相关人物觉察——尤其是张老板。”林言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他看着杨治中面色变化不定,终究安慰道:“杨大人不必担心,若有干系,自有我一力承担。”
  杨治中知道这话是宽慰,但林言愿意做这担保,又因为他从来不说空话,还是打心里松一口气。他低声应是,几息之间收敛惊惶,再抬头又是淮越府衙中忠实可靠的杨治中。
  林言却没料到杨治中真的不加追问,惊讶之余也有感激在。私自收些矿石还能睁一眼闭一眼,但加上学塾后山里的痕迹,此事就不能轻易论断。林言此时确认张老板做下这样的事,却不好说背后的靠山究竟多稳固,叫他敢冒下这样的风险。
  而窦止哀来此决不是为了消解乡愁,太上皇又一次隐匿身形,林言偏偏不叫他如愿。
  心如擂鼓,这段时日的憋闷叫水汽消解,却也使得草枝叶面更加一层白霜。这又是一次不得了的‘考验’,但林言心中却敢断言,这是最后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太上皇会确定林言会按照他的心意来。
  可他怎么确定林言会陷在抉择里面?
  杨治中告退离开,林言也没再叫人进来。淮越这一期已经过了种粮食的好年,这会凭着药苗有了钱,换得衣裳,粮食却还是难办。他自己绕着桌子转一圈,又取出窦止哀给的名册——他还要再薅出些过冬的粮食来。
  风在窗上砸一拳,没砸开,却叫林言抬起头,在骤然的安静怔愣起来。
  蒙白的窗纸上划过旋转着的叶子的影,却叫他在这样短的距离里思念起官邸——思念那个屋子,思念屋子里面隐隐的香炉,思念那飘烟拂过纸页。
  更思念纸页还捏在谁的手里面。
  第167章
  添音讯慢说噩讯
  窦止哀吃了点酒,隐约见着地上些许车辙印,两脚立刻作了趔趄样,跌跌撞撞回了自家暂居的小房。
  房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车夫把帽子盖在脸上。两手都抱在胸前,一起一伏,不知睡了多久。
  耳边仿佛响起煮茶的小炉炸起枇杷声,窦止哀对着门板咧咧嘴,打算天地为床铺,就此在院子当中做那车夫的伙伴。
  然而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悠悠响起,窦止哀回头,他自己的脚印旁边又加了两丛。
  “师兄,我不是来扰你清净的。”林言音色没什么起伏,对于窦止哀明显自欺欺人的举动也不多加评述。他掸一掸衣袖上的草叶子,又叫文墨叫起睡熟了的车夫。
  “只请师兄忙里传信——南边恐有异动。”
  他说完这一句便走,冬里天色本就透着灰青些,这边层层叠叠的树梢叶层剥削,直把那道远去的影子也剥得瘦骨伶仃。
  可林言是乘着车走的,此刻站在院子当中的只有窦止哀一人。
  淮越的霜再加一重的时候,京城里的斐府赠来礼物。
  斐先生年纪越发大,也更加惦记起在外的小徒。斐宁在心中与林言跟黛玉说笑,叹气自己没赶上祖父心软的好时候,他外放那会可没得过这种惦念的殊荣。
  而信的末尾又更换笔墨,黛玉认出那是斐宁的妻子所写,几段句子说小女儿见长,言语活泼,问起来竟还惦记着有个小时候时常抱着她的小姨婆。
  那可真是隔了太久。
  窦止哀还愣神的时候,林言已经解了满身霜,轻轻柔柔坐在黛玉身侧,两个人对着同一封书信继续读。
  黛玉说来此事却有些难过,细说开不仅错过斐家小姑娘的成长,眼见就要把恪静的定亲事也错过。
  “咱们再列个单子,恪静惯来体贴,却也不想叫她心里再难过。”林言对于一双弟妹倒很有好感,他当时与王妃所说的喜爱也是出自本心。这时见黛玉略有失神,便捻起那张信纸,又看一遍,轻声道:“这家公子也曾我一并在国子监待过——人有些过分活泼,心眼却不坏。”
  “只不知怎么这时忽然就定下了。”黛玉已然铺了纸张列礼物,听见林言小声嘀咕,不禁道:“前面王妃还说,想将恪静多留在身边几年呢。”
  这话在林言心里敲下一个钉子,黛玉自己说完,手中的笔也陡然一定。只是他们二人都没什么言语,甚至不需对视,只是几个呼吸间,就有另一重思索弥漫在两人周身。
  “那纱绢还存着——择选些好的,咱们自家买下,也添到礼单上去。”那纱绢轻软,绣缝到衣衫外面,冬日里穿也不加臃肿,因此很得夫人姑娘们喜爱。恪静自己信中也说了喜爱,黛玉岔开话题继续写着,说到此也露出笑模样,道:“这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这不是很好?恪静、咱们并织女,三边都高兴。”林言又把下巴挨到黛玉肩膀处,怕耽搁她写字,便只虚虚浮在那里。温热的气息中带着些外面的草叶子的香,黛玉嗅一嗅,轻声道:“你可跟你师兄说了?”
  “说了,只说觉得南边有异动。”林言抿抿嘴,下巴处细腻的痒停止。黛玉搁下笔,扭脸朝这边看来,眸子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林言于是没有掩藏自己的心思,轻声道:“师兄知道的比我多许多,我这会也不过是借师兄的嘴向太上皇表个态度。”
  “你叫人往南边盯着,那边的蛮族......”
  “大概是,今年雨水少,那边又不擅耕种——”林言说到这里却皱起眉,按说若是缺少粮食过冬,最迟晚秋时候就该出手,怎么一直延迟到这时候?
  “那南边来的商队采买药材,要么止血、要么止毒,我拿他们那边的单子看过,确像是军中该预备的。”林言说到这里轻轻嗤笑一声,听来却不像是取笑,反而更多几分忧心忡忡。
  “正当准备,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劳烦商队呢?”黛玉一语道破林言心中隐忧,最不可说的忧虑悬在心头,只觉得喉头都堵着一口气,吞不下又吐不出。
  “你担心......”黛玉以口无声做一个‘秦’字,林言点点头,又不知道在安慰谁一般道:“秦家在京城的男子皆有官职,非令不可随意出京,没事的。”
  这时候的天色真切昏暗下去,白日里强漆上一层白浆,这会劳累一日,好像活人吊着脸。天边的月亮坠上来,金澄澄,又像是疲惫的脸上还戴着一副金玉耳环。
  勉强多增加点好气色。
  “学塾那边还顺畅吧?”
  “顺畅,来学的女孩子还更多些。”黛玉说到这个,隐约又有些高兴。这许多事都是她听府里婆子丫头说的——如今这边的纱绢做出些名堂,学塾不收束脩,只要学成后的三年。淮越的女孩子们大都会这一门手艺,如今见有得谋生,自然愿意再精进一重。
  张老板想跟在后面得利是打错了算盘,以为总能收些‘落榜’的,叫自己做个好人,却错估了织女们的技艺,也低估了她们的辛苦。
  “等到来年,把前面的存货也一并售出。有许老板打头挡着,她们也好在后面受些好处。”黛玉说着便笑起来,她捻一捻已经绣作香囊的纱绢样品,对这一计划的远景很有信心。
  以小到大,而后便是淮越各地生花,至少在这一处行当,不必如之前般被张老板等人把持住。
  而张老板也不会得意太久。
  那漆白的天空彻底掉下颜色,只有一轮满月还是金澄澄地悬挂当空。紫鹃近前燃起长灯烛,火苗圆润,好像天边的圆月落在手掌边。
  林言拿起剪刀将灯芯剪去,那球样的火芽便窜高,将屋里也照得金澄澄。
  不似圆月,却也有了照耀的作用。
  灯影下,林言映在墙上的影子板正过分,好像处处都是拿刀子砍过。又好像他本身也作了一把长剑,眼见就要剑指长空。
  可火苗摇晃一下,另一道影子微动。展臂之间仿佛花绽开瓣朵,万物都诞生在蕊芯中。
  那剑一般的影子在一息间也炼得轻柔,林言垂下脑袋,安静听着黛玉说着今后的安排,一时应着,一时又讲一些自己的主意。
  若只是这般倒也顶好,长久在淮越,看着山填平,地养成,万物复苏于冬。
  黛玉这般想着,不自觉靠在林言肩头。
  若是没有那些暗处的眼睛,暗处的手......
  天上的月被摘取到屋子里,再向外看去,乌云如手掌般撕扯着天幕。那一双黑手干枯细瘦,仿佛是久病之人不甘的眼眸,在床账深处也刻着怨毒。
  淮越与京城遥隔千里,他们接收京里来信并不频繁。前不久刚收了荣国府的书信,却不料想立刻便有新的消息传到耳中。
  宫里的贾妃,薨逝。
  第168章
  京城事两处灯烛
  微光挪到梨黄的木椅上,只一束,方方正正地砍过来,把细绒绸的罩衣分割得有些斑驳。但那斑驳中还带着彩的光圈,一层套一层,目光追着看过去,便见一旁桌子上摆着一只西洋长筒镜。
  彩的光圈是因这长筒镜来的,恪静慢慢挪动步子,拿起镜子,自己也坐倒在那梨黄木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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