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你也不表示表示?”窦止哀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我可是因为你才受了这样的祸。”
  “非要说来,也是师父与大师兄心疼我,我还能埋怨他们么?”林言冷笑,站起身到窦止哀跟前:“反倒是你,依旧开口叫着师父、师兄,看来心中并不甘愿。”
  “许久不见,怎么忽然额外长了牙齿?”窦止哀依旧笑嘻嘻的,作势要掰开林言的嘴细瞧。可林言依旧不为所动,他见逗弄没有效果,才终于收敛起这吊儿郎当的神色。
  “师父不曾正经做过官,大师兄又不是会观察别人心意的官员。他们不解我,但你,林言,你该懂我在做什么。”
  “我倒是好奇,太上皇究竟许了你什么。”
  “他没许我什么,只是你也知道,我既不似师父般家学深厚,也不似你这般出身清流,半路又做了王侯——我也有凡人的愿景呢。”窦止哀轻笑,抬手拍拍林言的肩膀:“我见你新建学塾,怎么,是预备培养民间学子,还是......打算招揽工匠再开工?”
  窦止哀年纪渐长,身子竟似乎比从前矮上一些。林言垂眸看他一眼,略微点头。
  “我就说你不会放着现成的书馆不用——这样也好,清了淮越的蛀虫,那边也能更公正地招收学生。”
  “我现今答了你一问,你也该答我一问。”林言没被他敷衍过去,只依旧盯着窦止哀,不叫他再插科打诨:“你来这里,是太上皇的意思吗?”
  “算是。”
  “怎么说?”
  “怎么,师兄我没跟你说过?”窦止哀又笑嘻嘻起来,不见外地给自己倒茶喝:“你师兄我啊,就是出身淮越,只是年轻时到处跑商去了。”
  他笑着,他的模样和当年出现在扬州的窦师兄已经是两个人。林言没来由吸一口凉气,再呼出去,好像把看不见的水吹皱。
  “窦先生是淮越人?”不仅是当时的林言,这时黛玉听起也是吃惊万分。他们在此地生活已久,对淮越的乡音已经熟悉。可窦先生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再正经不过的官话,莫说淮越,甚至听不出一点额外的口音。
  “他说‘离家多年,乡音已改’。”其实窦止哀还评了一句大惊小怪,但林言现在的心情仍然十分复杂,这会就没说出来。
  “虽说斐先生他本就避讳此事,我们知道的不多,可这一回当真是意料之外......”黛玉闻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正是这会这会睡意尽去,她定定心神,又问道:“那窦先生还说什么了?只告诉你今上病了?”
  “零零碎碎没正形,只是他来了,我就只当太上皇挂心这边——挂心张家那宗买卖。”林言皱眉,低声跟黛玉道:“只怕比我们想的还不一般。”
  黛玉听到窦止哀来便隐约有此猜测,这会听林言也有这样的预感,更是有些担忧。二人对视,彼此都不愿往最坏的地方想下去。
  “师兄还夸你来着。”
  “夸我?”黛玉挑眉,略有些好奇:“平白无故的,怎么提到我了?”
  “他说这政令里面肯定不止我一人的主意。”林言这会一扫方才情绪,整个人都挺直腰杆得意起来,对黛玉得到的赞赏感同身受般高兴自豪。
  窦师兄还算了解林言的性情,夸一句勤勉,又要补一句革新不足。而他亦识得黛玉,因此看出来也不奇怪。
  但黛玉听窦止哀挑剔林言,一时有些不高兴,直等林言欢欢喜喜跟她说完窦止哀如何夸赞,才冷笑道:“他这会倒是会说好听句子,可惜你在牢里那会连个影子都不见。”
  这样的话当然是一时的脾气,黛玉自叹一口气,知道总不好强求外人去。
  “其实不止是他——”林言把被子拉高一些,两个人头对着头,暖暖和和地说着悄悄话。
  “好像是傅大人跟师兄问起来的。”
  “哦,是当初那个看出我替写诗的老傅大人?”
  “是他。”
  “唉,我只盼着他不要在太上皇跟前替我正名才好。”黛玉故意发出一声长叹。
  “这恐怕难。”林言听出这一波三折的叹息中玩闹意思更多,便也顺着黛玉笑道:“这可稀奇,多少人求着在贵人跟前挂个名字,你就不稀罕。”
  “你也说了,谁不愿在贵人跟前挂名呢?只是我啊,还得惦记着你这边——免得什么时候又受了害,你见不着我,我见不着你的——我可不愿。”
  “我也不愿。”
  “你要是愿意,我就不愿意你的。”黛玉最后一句没忍住笑意,整个音都颤起来。她将脸一埋,正在肩膀的位置,林言便也缩一缩脖子,下巴落在蓬起的发顶。
  有些痒,有些麻,月色更低,两个人又迷迷糊糊起来。
  “剩下的商路便给了她吧。”黛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困倦。
  “嗯,反正她给的证据也清楚,等借机把这一边都拔除,再处置柳家也方便......”林言一下下轻抚着黛玉的背脊,自己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窗外的夜鸟最后鸣叫一声,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在他们的梦里。
  第158章
  将赴宴铜镜不明
  许忆湘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影子,铜镜仿佛浸了油脂,一点也看不分明。她拿一根簪子在发髻上比划一下,忽然咧嘴——照不清她,更后面些的张二爷的样子却很清明。
  “别误了跟母亲请安的时辰。”张二声音很清朗,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叫人忍不住想现在这位段氏一定是今天给金山,明日奉彩绢,这才笼络了已成人的继子,使他如亲儿子般孝顺体贴。
  “二爷,你这会不去么?”
  “我?我这会正要去看铺子里的声音。你知道,原本柳府那边的药材还等着料理。”张二声音小一些,人也预备着要往外去。一只脚抬起来,没迈出去就脚尖打旋,回头又跟许忆湘嘱咐道:“不要迟了。”
  “这会就去。”镜子里模模糊糊的影子晃动一下,直到张二的身形消失,才有一只簪子重重跌回匣子里。
  叫许忆湘心烦的是另外一件事——她听过那位沈大人治水的名声,想到他应当不是尸位素餐之辈,这才敢冒险用保存许久的证据与他们做一笔买卖。
  可证据收了,那柳大人按传说的也关押了,偏应了她所求之事还没个消息......
  心里烦,耳边丫鬟又催,许忆湘叹一口气,整理衣衫往段氏那边过去。
  张家是淮越的首富,按说庭院奢华,怎样走都看不厌倦。但许忆湘从来觉得这走廊太长,厅堂太窄,把人死死框住,像个字——
  而直到眼前的小丫头掀开帘子请二奶奶进去的时候,许忆湘才想起那是个什么字。
  是个‘囚’字。
  这好像是什么谶语一样的念头,针一般斜扎进许忆湘的脑海。她垂下头,仰起脸时又是一如往常般被驯服的笑脸。
  “母亲,大嫂,我来迟了,你们别见怪——”
  张家大奶奶穿的衣裳比做婆母的还要显年纪些,她看到许忆湘进来,看着许忆湘笑,看着许忆湘跟段氏请安,一直看到许忆湘坐下,把茶杯端起来,才道:“刚还与妈说起——现二弟管的生意是越发好起来,这里面也有你操持的苦劳。等你下回过生,是要
  好好庆贺一下的。”
  “父亲母亲疼我,大嫂也如我亲姊妹般,我若还有更多指望,只怕天翁都不愿我呢。”许忆湘笑着回话,大奶奶抿一下嘴,垂下头去再不发言。
  “你来的确实巧。”
  段氏没有看大奶奶几眼,自张家大爷去世以后,她整个人一夜间气短。不复先前掐尖争先的脾气不说,自己倒先把自己怠慢起来。
  见她这般略过大嫂跟自己说话,许忆湘悄悄看一眼大奶奶,嘴里的苦茶一气钻进心间。
  “你听过柳府的事了吧。”段氏的心情却很好,一口茶品出千般滋味。之前所受的刁难被狠狠舒畅,连带着多事的沈大人都变得顺眼。
  “是,昨日听二爷说了。”
  “你们父亲也说‘天道好轮回’,咱们家自问对那一户的生意多加照顾,谁知竟是喂了豺狼,实在令人寒心。”段氏看去似乎有感风寒,这会放下杯子,侧过脸,拿帕子按在鼻子底下,隔了许久才转回来:“这段时间事情忙,我身上不好,博儿媳妇,还是要你多费心。”
  “为父亲母亲分忧是儿媳分内事,母亲快不要如此说。”许忆湘知道段氏一定还有旁的吩咐,因此依旧垂着头,做出一副任凭差遣的姿态。
  段氏当然被她这副样子取悦,满意地点点头,声音难得温和起来。
  “我近日来身上就不爽快,偏又接了郑府的邀贴——赶着花谢前再赏一簇,也都是年轻夫人,博儿媳妇,你这段日子忙,便歇着去玩玩。”段氏说到此,眼角骤然一坠:“听闻林夫人也去,你到了那里,要记得好生拜见林夫人。”
  “是,到时有什么好玩的,也一点带回来,只请母亲、嫂嫂不要笑话才好。”许忆湘把脸埋低,十足是宠辱不惊的样子。段氏看她这样子,点点头,之前一点自己去不得的不满也消解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