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只是还有另一事想请王妃帮忙。”
  他似乎一跃而过身世的真相,没有一字苛责。可他的声音越温和,王妃自己心上的罪责就越没有赦免的可能。
  “是为了林姑娘?”
  “是。”他低下头,夕阳在他脸上扑了红。
  “若是可为,想请王妃帮忙。到时回苏州,还想与林姑娘一起走。”
  那是他们共同的家,这京城富丽堂皇的王府于他才是暂住。
  王妃听出他话外的意思,唇角勾一下,看上去与林言更像。只是光影分隔,林言脸上还带着过分柔软温和的红晕,王妃却在阴影中真切做了一具瓷人。
  你回来了,我们相认了,却也在这一刻真正的,永久地离散了......
  是她贪了心,假如当初合盘托出,如今也许不是这样的结局……
  这是报应——既想亲儿在旁,又担心他因得不到世子之位心生怨怼。
  她当年发愿只是保得她孩儿一条性命,如今业已达成,至于旁的,她不该贪求。
  她本不该贪求......
  干枯的魂灵在躯壳里碰撞,四处发着‘砰砰’的回声。
  “你放心,我明日就进宫觐见太后。”
  第136章
  另开辟存真慎之
  林言忽然觉得一阵牙痛。
  又或者不是牙,而是脸颊、耳朵亦或是脑袋上的某处随着欢喜乱窜,一不留神撞在牙齿上,在他最快活的时候来了场兵马交接。
  “这是怎么了?”黛玉见他刚笑起来就‘嘶嘶’抽气,便将他覆在脸上的手拿下来细看——以为是牢狱里留下什么不得了的暗伤。
  “没事,没事,我是高兴坏了。”
  王妃约莫存了弥补的歉疚,一举一动都带了过分的仔细。林言因此不自在,但无论怎么他都很感激王妃不顾王爷别扭的劝阻,到宫里去请皇太后的旨意。皇上现正为到手又丢失兵权恼火,不知会不会对这场请旨存下芥蒂——但即便有,想来也是不屑的冷笑——盖因这场求旨不掺杂一点权谋筹划,满满都是私心。
  皇上怎么想,荣国府怎么想,这些事林言都已经没有余力顾及。现今整颗心都浸泡在蜜罐里,只这一刻就叫浓稠的糖水密封,再过几千年都还亮晶晶。
  前情,中间的波折——这些只能在他脑海里艰难地徘徊一下,很快就会带着整个人奔向现今的喜事。
  那一封赐婚的圣旨,简直比从前所有的赐封都叫他高兴。
  林言忽然站起来,在黛玉跟前转了一圈,然后又抿着嘴,不吭声,满眼都是笑地坐回去。
  “怎么这会看来,竟是依旧没什么长进?”说是责怪,可幸福实在把人闹成一辆车子,晃悠悠着,本身就引得人都昏昏欲睡。况且外头金灿灿又温暖的光照耀着,布也热、桌也热——倒显得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是‘平常’了。
  这时候该有怎样的心思?羞赧?忐忑?黛玉不太知悉,却觉得总不该是一派安宁气息。她已经太习惯和佛奴在一处,这会子也只像是走丢的人又回了故地。
  可心底里又实在松一口气,这一生是说定了两个人就这么走下去。
  “荣国府那边没给什么为难吧?”林言一直留意着那边的动向,偏是没什么声音才叫人担心。疑心是私底下与黛玉说了什么,这会问起来免不了要皱眉。
  黛玉闻言只叹一口气,半是无奈道:“能有什么为难,不是要紧着捉住你这王公贵族里的‘高枝子’?”
  荣国府是为着这出乎意料的赐婚慌张过的,可从他们那边看来,叫黛玉许给林言却是比自家聘娶更划算的主意。
  当初一心将黛玉留在府中,一来是为了老祖宗心意,二来也是因为不肯断了与林言的联系。豪门世家自不肯做了打秋风的‘穷’亲戚,更遑论林言离了林家,与他们便连最后的情谊也不好多提。
  可眼下却是更好的机遇——林言是半路养过来的儿子,不知道照拂能持续几时。但黛玉身上可是正正经经有他们姑奶奶的血,是斩也斩不断的血亲。
  这一水的心思自己调理好,不是苦恼丢了媳妇,
  而是欣喜绑上王府的姻亲。黛玉还没听得什么‘长辈嘱咐’,那边的安置就自己登上林府的门。
  只是荣国府浩浩荡荡的丫鬟仆妇这会扑了空。
  斐夫人自得知淮安王妃有赐婚的意思,便提早将迎候圣旨的章程与黛玉一字一句讲清。后来又担心林家无人,前脚圣旨宣读,后脚就将黛玉接来府里。
  这会斐自山的‘凶名’倒很有用处,又让人觉得相当可信。
  黛玉没做斐先生的徒弟,却也躲了那教育出‘天下第一女才子’的用心。斐自山这会只当她是某家会读书的姑娘,那些‘雄心壮志’便搁置不提。儿子支支吾吾跟他说了斐夫人的担心,老先生便破罐破摔,对外声张‘混不吝’的心意。
  说所谓师徒父子,他小徒弟与林府有缘,他这个师父许多年也是见着两个小的长起,斐府怎么不算林姑娘的亲?
  见荣国府犹有话说,老先生也嘀嘀咕咕。
  “你府中这会不忙乱着,分出心思筹备婚事岂不费心?”
  他好像话里有话似的,来做说客的心里便猛打个突,一时便也泄了气。
  这好像抢孩子一样的行径自然没有道理,偏斐自山这会也学会伏低做小,捏着鼻子道:“贵府里当然是一心为着外孙女,只请也可怜可怜我家也是一般的苦心,且不是将姑娘藏起来,你家老祖宗也不是见不到外孙女去......”
  前一句话戳了心底痒处,赶巧淮安王府里送来予林姑娘的东西到斐府,眼见着‘王爷亲家’认了这件事,那心里七上八下的贾府族人便顺着杆下来,只道多劳斐府费心,又说还请早些送姑娘回府里去。
  斐自山难得给个好脸色,笑呵呵应着。
  ——早早送回府里去?这当然可以,林家的姑娘,当然要从林府里嫁出去。
  眼下已经将到七月,婚事定在林言及冠礼之后。届时取字成家立业,他这最小的徒儿也已彻底成人。
  斐自山有些感慨,送走来人,起身从书架隐蔽处摸出一本旧书,书里端端正正夹着一封信。
  信里写了两份字——斐自山原本打算以师父的身份给徒弟取字,又想着收了林家的姑娘为徒,便也在她出阁时取个正经字。
  再收一位资质出众的女徒没了指望,身边倒还有个小徒。可这会,斐自山手中的两张泛黄的纸页顺着时间流淌到今天,未被书虫啃咬,却纤薄如蝴蝶的翅翼。
  信的末尾署了一个名字,只是不知当年提笔时用了多少笔墨,才在这时候仍然墨字如新。
  林海。
  去芜存真,出言必慎。留给两个孩子的祝愿,隔绝许多年时光,终究要落到命里去。
  他可能真的上了年纪......斐自山暗自想着,一滴水浇灭胸腔中沉甸甸泛起的苦意。
  老先生彻底不顾脸面一回,却真切把林姑娘留在斐府里。然而他自己可心的徒儿却做了赶不走的猫崽子,三五不时就打着看望师父的名号回来一次。
  斐自山没觉得‘回来’一词有什么不对,但很不满林言这般沉不住气。只是小儿女家的事情,满府里只他这一位老先生看不过去。
  可今日却是早过了林言往常会来的时辰。
  皇上为这一场婚事存下嘲讽,真正大吃一惊的却是太上皇。他本以为林言是有什么位极人臣的野心,这会看去却是只要共沐白雪的痴人。他俩也彻底看清林言不能彻底有个确切的阵营,可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便是林言心里的‘真’。
  为了不扰乱‘规矩’,一对父子难得在这一事上有了共识。只是在外任的意思宣扬出去之前,太上皇还是将林言招进宫里。
  这段时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太上皇也咳得狠。他贴身的内侍在林言身后把门关上,一片昏暗中,林言拜了声万岁。
  太上皇笑起来,紧接着便是一声叹息。
  “所谓万岁,不过是骗人的罢了。”皇上咳嗽一声,招手叫他过来:“林爱卿——”
  他总是叫林爱卿,哪怕林言一早就改林为沈。
  “如何?这莫不是得你心意的称呼?”太上皇看着那年轻却缄默的脸,满脸的‘计策’都堆在一起。
  “你是个聪明人,可惜朕的孩子们却不够争气——有能者心思太重,心思轻的又无能,都不是朕看好的储君。可是朕已经老了,眼睛花了,再搭不起十石的弓,昔年马上驰骋,如今只剩下赏的份儿。”太上皇轻轻叹息:“朕忙忙碌碌一辈子,自问算得一句勤政。可这江山却算不得海晏河清,到了垂暮之年,更找不出合格的储君——唯这江山依旧是万万年的光景。”
  “前些年,朕未尝没想过还政于君。可你也看到了,他自有自己的痴聋主意。所以,朕招你来——”看着林言,太上皇忽然大笑:“若你是朕的儿子,只怕朕最看不上的就是你——儿女情长,堪为一介情痴!当真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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