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皇上说着,眸子隐在暗处——像是北阆的那座高楼,在雪地里耀眼,在京城搁了许多年就暗沉如墨。
这样也好,就让他看看作为宗室的沈言是否真的能担负起日后的嘱咐。
这坏人总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做。
第135章
灼日出当行则行
隐士的生活有些太‘美好’了——一连几十天的不问世事的日子,把一切心事都说给墙面听。潮湿的角落,聒噪的硕鼠,百无聊赖的看守......如今又多了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尊贵面容。
林言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
他当然没有真的被囚禁在暗色里,但一双监视的眼睛长在后脖颈的感觉还是让人不愿承受第二次。他虽早先做过揣测,可细微处难以预料,因此并不能尽知黛玉在外面的举动。
但从这会他所见到的太上皇与皇上的态度来看,黛玉都是安全的,这叫林言着实长舒一口气。
如今先不说原本打算最后施恩的太上皇心中如何,皇上只怕是要大动肝火。林言垂着头,不去看那僵死的笑容。
何止大怒。
方清辉要急奔北阆,皇上掩饰自己在其中的过错已经焦头烂额。秦将军现下也要往南去,一时间又失了最得力的一个臂膀。
偏偏太上皇那边又在这本就忙乱的时机添一把柴火......
强压着给沈言定罪当然可以,但皇上如果真的这么干了,这会沈大人就不会这样轻易地出来了。
甚至给了‘安抚’,明白着说他这个皇帝犯错。
太上皇本有能力叫林言脱身,却非要借这个机会叫年轻人吃苦头。这会自己急火火地又做出‘锦上添花’的事,接手过万民伞的后续,倒不像他素来表现出的一步十谋。
然而林言已经觉得足够可以,至少太上皇不会因为他的‘不服管教’而彻底将他按死在牢狱中。高位上的人总是这样自信,越是位高权重,越是觉得万事都掌控在手中。
哪怕高位遮挡,连下面的台阶都不清楚。
林言微微勾一下唇角,安静听着皇上与太上皇的‘宽抚安慰’。声声应下,又听得那句‘准他暂休几日,调养好心绪再回来朝中’。
这样也好,他现下还有别的事情做——
阔别许久的淮安王府,这里在经历一场意外之后又回归只有一位世子、一位郡主与一位公子的搭配。底下人窃窃私语,他们原本以为世子应当归属为这位很和善的大公子,却没料到是落在小公子头上。
自己身陷囹吾,弟弟却在这个当口提了身份。再怎样好性,这回只怕也要离心了——只是不知王爷、王妃是怎么想的。
淮安王不想在那个当口惹怒皇上,又不想太上皇以为他投了皇上那边。索性不管他人嘲笑劝阻,真的舍了长子另立稚儿。
可如今林言回来他也觉得没脸,借着公务躲在外面,只叫王妃安抚,有什么不满也劝慰一番。
再有不好,他再回来做一番严父,安慰自己这世上总没有儿子敢跟老子顶撞。
可淮安王这一次的以己度人很失败。
归来的大公子看上去不像是进了牢房,而是在什么山好水好的地方回来。依旧温柔和气,完全不似想象中的强颜欢笑。
但背对着各种试探的眼睛,看着那座沉默的,披着日暮般色彩的院落,林言的肩膀还是不自觉一松。
屋里也是这般暖的色彩,太阳隔了窗进来便作了午睡时的温度——好像这会不该站着,该窝在榻上,窝在母亲的臂弯中,任手指一遍又一遍梳理过鬓角。
总之,不该是一个坐,一个站,离得不远,却隔着厚重而无形的幕帘。
“这会解困,又得了休息时间,不如尽早将婚事落实。”王妃面色平静,她心头那翻浮的浓烈情绪在这时团作石头,在听到林言回来的消息的那一刻碾作石粉,把五脏沥得血肉模糊。
“荣国府那边一直把着,不如此时赶紧定下,免得到时候不好插手。”王妃说着,声音竟变得急促:“你若愿意,我就去求皇太后的懿旨。你放心,我是探过口风的。名正言顺,那边也没什么好说。”
林言应一声,他早先与黛玉商议过此事,原本就要把这件事紧着办妥。可这会由王妃说来却令他心中升起些难言的情绪,昔日只是同盟,这会却把前情回扣。
——将去往南地的时候,他因为傅正的话对王妃生疑。继而见了那涉事的稳婆,倒知道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王妃的长子的耳后也有一枚胎记。
她不是见过林言之后才拿胎记做文章,而是一开始就有这样一回事。
什么样的胎记?
赤红的,印玺一样的形状,暗暗隐在耳朵后面,直到这时才见了光明。
可王妃从没说过此事,她有意模糊林言,叫他以为并没有这样一回事。少叫他参与,也尽可能隔绝一切可能令他产生联想的事。
若是无关紧要,又何必刻意伪装?
当年去扬州探查的两支队伍——一方是前世子,另一方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她早就知道......
可却还是刻意模糊林言所得的信息,叫他以为自己与她真切只有一层密谋的关系。
茶壶嘴里倾出金色的泉,壶身上覆着白皙的指,那手的主人有一双漆黑的眼。王妃看着,忽然觉得堵得慌。宁愿林言冲她发火,甚至憎恨——但不要这样平静。
金色的泉水枯竭,林言为王妃斟好一杯茶。
而王妃望着那杯茶,好像里面有一股漩涡要把她吃进去。她静默一刹,道:“这回,是我对不起你。”
“借着事由,落下小公子的世子之位,如此果决,该是应当的。如今说什么歉疚,实也叫我承受不住——且此番境况也是我自己的主意,您更不必将干系揽到自己身上。”
“不,不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一把小锤子在王妃喉咙上敲一下,叫她不得不止住。
可在她这样说的时候,林言却抬起头看她。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样看她,年轻俊秀的面庞泛着柔软的笑,湿漉漉的,像是林间鹿,细细嗅着如今一点尾香。
“如果您要说的是这件事——母妃。”
太阳不再移动,飞鸟落空。厚重的云层抬起脚,若无其事地遮住一切光束。
王妃忽然觉得耳边的声音都止息——也许,也许她已经死在这二十年中的某一天,如今只是被执念留下的一抹魂灵。牵着那无可奈何的前尘旧怨,执拗地不肯轮回转生。
眼前已经长成的青年人叫一声‘母妃’,好像一把刀子割开鬼的画皮。
王妃忽然身子一震,急急扭转过去,捂着脸,低声道:“不是......不是......”
“我不是你的母亲......”
王妃听到林言笑了,他没有动,依旧站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可声音依旧那样温和。
“我的第一位母亲......我不知晓她是谁,可是她救了我,抱着我从洪流中走出,于我有再生的恩惠。”
“我的第二位母亲,就是林夫人。她收我为子,教导我启蒙读书,对我与家里兄弟从来没有区别。”
“而现在,我也知道了——我的生母一直记得我,一直想找到我。”林言说到这里,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王妃:“这样就够了,其余人并不能做得更好、更多了。”
“已经快二十年了......”他依旧仰着脸,声音如雾般淋在耳朵里:“您看,我已经平安长大了。”
“恪静与昭昀都是好孩子,我很喜欢他们。”他顿一下,在王妃的怔愣中跪下身去。
“我离开苏州已经太久,正是此番事已了结,便要去告慰父母,也叫他们宽心。”林言的眉毛抖动一刹,那笑容落下,却没有变成悲哀的情绪。他只是叹一口气,缓缓叩拜下去。
“王妃,您多保重,林言不孝。”
时间开始流动了,这世上从来没有芳华永驻的传奇。王妃恍惚着抚摸自己的眼角,看着林言,‘嗤嗤’笑起来。
“十九年六月又十三天......”
王妃坐在那里,从林言叫出那句‘母妃’开始就没有动过。
“……你是什么时候有的这般想法?”她的声音落地,平板无波,林言并未抬头,只是恭敬道:“无论在什么时候,如今都不重要了。”
对,无论是什么时候,如今都已经没了分别。
“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也无颜面再要你叫我母亲。喜爱林家姑娘的也是我自己,并没有你请拖的原因……”王妃轻轻念着,眼睛直落在林言的手上。那读书人的手添了许多疮疤,她不曾替他上药,此时也无法再牵住他。
“待你成婚,总还是要自王府出去。那些聘礼算作此事谢礼,亦是我与你的歉意,请你不要推辞。”王妃忽然想起什么,急切道:“也快要到了你的及冠礼,你等及冠礼之后再去苏州,好不好?行不行?”
“您不必着急,我自是要等到及冠礼之后再回去。”林言将茶杯推移过去,颇有些安抚的意思。只是和王妃说话时,又带上与王妃初见时的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