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说起来,淮安王妃待你好吗?”
  “这有什么不好的——你那日还穿了我的大氅,难道不够暖和么?”
  “话不是这样说的。”秦向涛摇摇头,外面雪光太亮,给他脸上罩了层的冷白光:“只是她作为母亲,对你好吗?”
  “挺好的。”
  可这样简短的回答显然引起秦向涛的许多联想。
  他静默一会,低声道:“你总是半路归家,年幼时不曾养在膝下。王妃留心
  与你备上厚实暖衣,想来心中也是很惦记你的——你真要难过,就只当自己是多个继母,也别太失望了。”
  幸好陈谦时不在,如果陈谦时在,听到秦向涛这样说,肯定会狠狠踹他一脚。
  林言这样想着,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他和王妃各取所需的关系,哪里好随意评判一位辛苦许多年的母亲,又怎么好要求她如对待亲生孩子一样对待自己?
  更何况,王妃如今种种,已是非常体恤,林言自然记得。
  可秦向涛的话却还是钻进他的耳朵里。
  “如今这样,你还是该按照自己的心意,若事事随着他们处置,那从前种种不是白费了么?”
  “这话怎么说?”秦向涛向来是有话直说,这会的话却像是打哑迷。林言下意识追问着,却见秦向涛别过头去,岔开话题去说收留的那些小孩子。
  “你预备带他们回京?”
  “即便不带回去,也至少给他们找个容身之地等到天暖和的时候。”林言没有继续纠缠,只把方才的一丝异样存在心里。他想到那几个一团幼小的孩子,又是一阵叹息:“毕竟即便想送走,他们家中也无人。”
  “这北阆还说什么要塞,结果城里面的慈幼局都是这般名存实亡。”秦向涛想起这件事也是不忿:“城中都是这般,那些更偏远的地方还不知是什么样子!”
  林言一时不知道该答什么,他知道秦将军一定告诉秦向涛一些事,却也知道按照秦向涛方才的态度,绝对不会在这时告诉他。因此他只等秦向涛平复下来,才起身到窗边把窗户打开。
  在林言的印象里,街上的雪堆积,雪停过后遭人踩踏,总是免不了脏污——北阆的雪却不一样——旧的脏污未显,新的雪层掩埋,那些脚印也尽数冰封。
  可总是除不掉的。
  只是现在看不到。
  皇上叫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和‘买不到的粮食’有关吗?
  好像有什么在黑暗里闪烁,是一个火点,只有久经岁月,生了老茧的手才能准确抓住。林言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不知何时又落下的雪,室内一时静默无声。
  唯有炉火连着燃烧着。
  淮安王妃近日里鲜少邀请黛玉到淮安王府。
  世子一事风波未息,她静静观察,并不愿刺激得他急红眼睛。
  但全然不顾也是不可能。
  言儿当日放着血亲的外家不顾,宁可把这当作一份正经请求,就足够王妃知道他对于荣国府是什么态度。
  失了孩子的母亲与失了母亲的孩子,王妃看着黛玉,便很有些l怜惜在其中。
  有怜故生爱护,有惜而生珍视。
  “这一对坠子你收了,待会就往林府里送去。”王妃将一副耳坠拿在手里端详片刻,交与合晴道:“颜色倒好,只是叫我戴来太俏,给恪静又不显巧——正好上回去邓夫人那处时,见林姑娘穿了身妃色的长襟,若拿这一副配着也算坠子得用。”
  合晴应一声,人还没转过腰,又听王妃道:“这一次赏雪,林姑娘可应了邀?”
  “应了——自王妃当时带着去一次,之后各家夫人总也忘不掉林姑娘。”
  “还是那孩子讨巧。”王妃笑一声,又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若是自个没本事,旁人的一点提带又算得了什么?”
  合晴抿嘴笑,王妃也不再吭声。院外的雪下了一整夜便停,难为邓夫人还收拾出好雪景,办了这赏雪消寒的宴席。
  王妃自己也有女儿,比黛玉少不到几年光景。这会郡主恪静已然有了议亲的意思,林府的姑娘却还未定,这叫王妃少不得搁在心里。
  淮安王府劫了人家承挑宗族的儿子,便也有人旁敲侧击。见淮安王妃这般喜爱林府姑娘,更是揣测是否有认个干女儿的喜事。
  王妃哪声都没应,只是似是而非着,叫旁人不需轻举妄动,更不要觉得林府当真只剩下一个孤女。
  她是丢了孩子才晓得立起,自觉闺中天真烂漫是一场蠢事,苦熬心肝走过十几年光阴,那些主意早就是信手捏来。
  只她心中一直存了一个疑虑——
  言儿不要权位,单说拉下现今世子又不像他的性子。可他好些年辛苦都是平稳渡过,如今这样,为的什么,王妃一时却也不好妄下定论。
  且她的儿去了北阆,天寒地冻的,王妃只要想起来就担心,一时也惦记不起旁的事。
  她挺想去赴邓夫人的赏雪宴,但这会淮安王府乱作一团,一个合格的妻子与母亲不能不在府里。
  刻意撕扯下来的耳饰还残留这血迹,在苍白的耳垂上,碎纹一样的血丝看得更清晰。王妃皱一下眉,在眉心的粉层上留下哀婉的刻印,然后便起身匆匆往前厅而去。
  她的衣裳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头发还算齐整,但看起来更像是正要歇息的时候听到消息。
  淮安王怒极的眼里看不到王妃耳垂上的伤口,世子却一下子止住声音。
  而做父亲的余怒未息,恶狠狠的,附庸风雅的折扇这时砸得作了弓一样的弯曲。
  这会倒能看出武事立身的家学......只是没想到声色犬马多年的淮安王还有这样大的力气。
  世子看着王妃一步步走近,他不再闪躲,任由父亲打在身上,存心叫王妃看到,又等她护住自己。
  王妃怎么好叫他失望呢?这样贴心的孩子......
  但她并没有实在抱住仍跪在地上的世子,只伸出手虚虚护一下又收回,正好能露出折断了的指甲。
  世子一下子歪倒在她的阴影里。
  “王爷这是做什么。”王妃的声音很平静。
  “你问这孽障。”王爷丢开手里的折扇,胸脯起伏,好像纸扎的黄胖灯笼漏了气,还逞强鼓起,到头来仍只留下被撑皱了的皮。
  世子在这时仍垂头不语,淮安王冷笑一声,却也不做什么解释——也许觉得到了这时候,也没有给王妃解释什么的必要。
  “你当真不愿去南疆,我便不逼迫你。”他说到这里,骤然和缓了声音。细密地研磨着调子,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和气:“只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为父也不能叫你污了淮安王府的门楣。”
  世子的脑袋猛地甩起,力度之大,好像要趁这一次把自个的脖颈翻折过去。他的脑袋本就很长而窄,因而脖子显得有些过分的短,王妃很新奇地看着这样的动作,几乎要忍不住笑起来。
  但她没有办法笑,因为世子已经朝她这边哀恳地望过来。
  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可最终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好像小孩子会玩的布艺玩具,因为嘴巴太大、太黑,才显得像是把脑袋和脖子割裂开去。
  王妃被这样奇异的联想绊住,她望着世子的脸,又开始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第102章
  少应声浓云惨淡
  这会的天似乎是时刻预备着下雪的,屋檐紧挨的地方一应的灰白,云也是灰白的样色,看不真切。
  可这样惨淡的颜色底下,消寒会的布置却极尽人间色彩——单从这一回看,却像是凡人终于胜了苍天。
  恪静郡主裹紧白狐皮披风,内衬是樱桃色,更衬得女儿娇艳。她和其他几家的姑娘说罢几句话,更相熟的几个又没来。正是百无聊赖,寒暄应对的时候,却见黛玉往这边过来。
  “林姐姐。”恪静的年纪推说不算稚幼,但被父母兄长过分宠爱,于是难免的,说话时便
  带着不管不顾地娇憨。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想到这样的缘由,心尖不由得一痛,连带着语气也低落下去。
  可话已经出口,黛玉也循声望过来。
  恪静赶忙又收敛这一刻的恍惚,扬起笑脸,又牵着黛玉过来。两个人偎坐,其余人便也知趣地不靠近过来。
  恪静一向得意,得意于自己一家是独一份的和睦。
  父王不拘小节,母妃温柔贤淑,兄长爱护手足,弟弟聪敏灵秀。
  但又一瞬间,一切都在隐约中改变了。
  在‘真正的’大哥回来之后。
  恪静不会否认林言的优秀——她心知即便自己的小弟长起来,也不一定能够取得如他一般的成就。
  而父王......
  恪静曾经以为他对大哥归家感观复杂,至少因为世子之位,这处处出挑的长子很显然会令他头疼。可父王却太得意白捡一个状元儿子,他更多地谈起的还是淮安王这个封号过去的光荣。恪静从来不晓得好玩好闹的父王,原来是这样惦记祖辈的勋功,并时常为自己的平庸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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