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也许真切是母子连心,王妃只一眼就认定林言便是当年被换了的孩儿。她只消看着他的眉眼,便能想到他幼时长相,他不曾见过她,知晓她,可他孩童至青年的模样,她通通都在梦里见到过。
林夫人疼爱他吗?她也有自己的孩子,会打心里爱她的昭辉吗?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林大人家呢?她如今是迎回自己的孩儿,却要将他推开去了。
她是把人家的孩儿抢回来填自己的空的。
王妃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是不变的端庄笑面。她抚一抚鬓边的绒花,只是打量着林言。
“到底是清流之家教养,这爵位竟也如过眼云烟——言儿既然坦荡,母亲便不与你兜圈。言儿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母亲做得到,你尽管开口提来。”
林言没有立时答话,他依旧半垂着头,脸颊映着窗格的形状,框出一点温柔的棱角,看得王妃出神。他一望而去便是极乖巧的孩子,与“沈昭辉”的顽劣截然相反——他从前过的怎样的生活呢?林大人与夫人早早弃世,当年他那样小小的孩子,怎么撑着一口气,学作今时的金榜才子呢?
你吃了多少苦,背地里听了多少戏弄,那些拜高踩低的给你受过多少气?你冷吗?饿吗?夜半读书,有人记得与你温一碗热汤吗?寒来暑往,身上的香囊荷包有人记着给你换吗?
他总是位会读书的公子,便是客居也得主家看重。可王妃望着他的眉眼,只觉得他流落在外满身凄苦。该养在她身边的孩子温良疏离,眼皮子底下的仇人却心宽体胖。这叫她心头生出一重新的怨憎,话出口时也带了母亲的哀伤。
“你爱好笔砚吗?还是谁的丹青?”
那哀伤叫林言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第一次与王妃真切对上。女人的脸上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却一瞬间叫他的心里也怜悯起来——怜悯王妃,怜悯王妃那个丢了的孩子。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并不需要什么补偿。”不自觉的,林言的话竟也温软下来。他说得很慢,好像是孩童第一次念起“人之初”的样子。而看着王妃,林言顿了一刻,忽然撩开衣摆跪了下去。
“这是何故?”
“我并不需什么补偿,但仍有一个请求——”避开王妃如梦初醒似的茫然,林言垂下眼睛,一字一顿道:“若有一日我生变故,恳请王妃照拂林家小姐。”
“我自己也喜欢那孩子,若是可为,我自替你看顾于她。”王妃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应下:“你放宽心便是。”
“谢过——谢过王妃。”
眼前的身影站起来,挺拔、文雅。这修竹一样的孩子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吩咐,王妃却忽然觉得害怕。
“并没有旁的事,你退下吧。”
林言自觉谈妥,随即起身告退。王妃点一下头,怔望着那道影子离去。
“昭辉——”她不受控制地唤一句,明知不会有人应。
第96章
再对坐今时往日
淮安王梦呓似的嘟囔一句,怀里的美妾立刻便体贴地为他按揉额角。那细嫩手指搭在脸上一刻,便被淮安王搂在怀里,喜欢个不住。
“如今大公子归府,王爷也能放下一段心事。”妾室的声音娇柔,她年岁也不甚大,说话却带着故作成熟的味道,这也是‘鹦鹉学舌’般的趣事。
淮安王‘呵呵’笑了两声,将身边的娇人儿一股脑往怀里塞,眼睛却睁开了。
“是啊,王妃也高兴。”
“奴婢昨日去跟王妃请安,王妃看着好多了。”
“嗯,你懂事——近来府里也忙碌,你能体贴王妃,便也是体贴本王的意思。”淮安王囫囵应着,怀中人又钻出一个脑袋,俏生生望着他,眼波似水。
府里的老人私下议论,说这位正得宠的妾室像一个人。
像谁呢?
这位小妾垂下眼皮,刻意做出柔弱无依的样子,于是淮安王想起来了。
他们说像年轻时候的阮氏。
可阮氏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淮安王早就不记得了。只有眼前的年轻女子模仿前人的样子有趣,讨人喜欢得很。
这会时辰尚早,昨夜又闹得晚了,他还觉得有些困倦,这时便又将眼皮盖上。
只是心里还有一个愤愤不平的念头——
以林言的资质,流落在外都能考上状元。若是这些年一直养在自己身边,淮安王府的声望也该更上一截!
屋里又陷入沉寂,院外的鸟儿却已经先一步到了黎明天。
王妃的院子里早早亮起,她领着几个心腹查看礼单,隔了半响,又嘱咐道:“合晴,你将这新的单子给言儿送去。他的师父,还叫他自己过过眼。”
合晴应了一声,王妃又叫住她。
“你问一问他那院子里伺候着的,昨儿他屋里的灯是及时熄的,屋里的用具动了几个——若是一丝都没动的,便撤换掉,尽可着他用了的那些再置办。”
合晴又应一声,脚步还没调转,王妃又道:“他若起身了,你便自己跟他说。若是没起,你就把东西给他身边那个叫文墨的。”
这一句说完,合晴便没动,只等着王妃下一句吩咐。王妃看出她这般意思,瞪了半天眼睛,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
“没别的了,你去吧。”
合晴拿着礼单往外走,但她脚步很慢。果然,还没走到那绣着文竹的幕帘,王妃的声音又窃窃在耳后响起。
“你再问一问他,说这儿备了早膳,今日另外三个都不来,问问他过不过来。”
合晴的鼻子不觉有些发酸,可她没回头,声音还掺着笑。
“诶,一定把王妃的意思带到。”
云下人家无数,若说其余几家喜中掺忧,荣国府中便是陷在极大的满足。
这一份满足甚至吹开盘旋许久的龌龊,竟使每个人都相亲相爱,好像从前那些嫌隙尽属虚幻。
“早说言兄弟有造化,谁知竟是龙孙凤子,果然在幼时便与寻常人不同。”
“还叫言兄弟?之后若是再拜见,可要叫——”
“要说见过——”
想说着,却卡了壳。林言从前是林家子侄,如今却做了王爷的儿子,虽说半路归家,可世子的位置怎样还不好说,林言实在有一争的可能。
若真是世子......
若真是世子!
黛玉坐在贾母跟前,看着眼前的欢腾,只觉是冰冷的火烧到指肚。
自林言与她说了王妃来寻的事,黛玉便料想了这一遭。旁人满口‘前途’、‘远福’,黛玉却也要说一说。
不是因为什么前途,只是因为林言自己——今上孱弱,太上皇权重,臣子分靠,还有诸位青涩皇子的暗里相争。这时候回了皇家,还顶着这样大的名头,黛玉觉得不是好事。可现今无法扭转,她只能期望林言能远了那漩涡。
她只愿林言安好,不要什么富贵王权。但却有人很愿意要林言做世子,竟是要冲锋陷阵去,眼看去却比她这个相依为命的还诚挚些。
黛玉冷眼瞧着,只觉隔着一层白网纱,跟前的人影一个个都模糊起来。
“林妹妹,你上回去斐府,可跟他遇上了?”
熙凤的声音又响,黛玉回神,仰起脸道:“他如今归了
王府,与我不是一家,再要见,不就成了会外男么?凤嫂子可要好好说——”
那边又嬉笑几句‘失言’,只是很快的,又谈起十几年情分拋不开。
贾母的手忽然盖在黛玉手上,黛玉这时才发觉自己周身竟已冷下来。
其实,在斐府那日,她与佛奴是见过的。只是话语间谈起的东西,实在与他们所期待的天差地别。
十几年生活,说一句相依为命并不为过。如今弟弟转眼去了别家,黛玉说不难过只怕佛祖都要咋舌。
而难过之外,却又有一层新的惶恐——为林言不曾明说的理由——黛玉不曾细思,她宁可林言是为了找生身父母。
斐夫人心疼黛玉,又因为斐宁的夫人生产,便说她与黛玉年龄更近,更有的话说。便以此为借口,常常将黛玉请去府上小住。
而斐府,总是林言的师父家。
斐夫人问黛玉要不要跟林言说话,黛玉应了。
在斐府还自在些,黛玉进去的时候,林言已经在那熟悉的小院里等着。
那时她脸上一定不是什么好看的表情,不然林言脸上怎么是这样紧张的神色?
他扭了下头,可很快又转过来,脸上依然是惯有的柔软的样子。
“我——”
林言声音更轻,不期然的,带点小心翼翼。黛玉的心似被网格框住,绳子勒紧,沥出带着棱角的血肉——她在心里把称呼改过——不是言儿了......
“我并没有!改我的名字......”
“太上皇、皇上宽宏。”冥冥中,林言好像觉察到黛玉的这一处介意。他的手捏着衣角,小孩子气的动作落在黛玉眼中,无端又是一层隐痛。
“皇上想给我赐名,但我还是想用林大人给我的名字。太上皇就说,只改姓氏,名儿就不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