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罢了,你也别忧心,如今总归已是正经官身。更何况,你又是被斐先生教养长大的,纵使如今阴差阳错成了淮安王的儿子,在外人眼中,未必就归属在淮安王府的阵营里。”黛玉叹息,见林言眼下发青,知道他这些日子也睡不安稳。林言不说话,她便继续按着自己的想法剖析,然而说着说着,林言的眼睛却愈发亮起。
“淮安王,他这样祖上军功赫赫,此辈却平庸的王爷正是选边站的时候——如今太上皇势大,陛下身子又不好,膝下有几个皇子,他怕要有皇太孙,还是跟着太上皇颜面走。如今顺水推舟认下我,倒是不必把别的路堵死过去。”
“毕竟我是被父亲在流民中捡回来的,这个身份实在有太多可以说。”林言的整张脸都焕发出新的光彩,困扰他许久的心事如今就这样轻易化解——为着跟太上皇争锋,皇上先拉拢武将提拔秦家,为此不惜叫淮安王府主动交权。
龙位自古系着天命,忠君几乎刻在天下读书人的骨子里。
可这不代表皇上就可以明目张胆地重武轻文。
——文人多心,有什么比一个流落在外却高中状元的宗室子更能安抚文人?
更何况抚养他长大的是清流之家的林如海。
黛玉听他说着,自己亦觉得如此。见林言放下一段心事,脸上又扬起笑容,不自觉也目光柔和下去。
但她紧接下来的话却叫林言皱起眉。
“过几天,我还要往大观园去。”黛玉没有给林言发问的机会,杯中茶液苦涩,她微微吹气,兀自道:“二舅舅生辰要到了,斐夫人许的愿望又要大成,我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过去。”
耳边连呼吸声都止下,黛玉没有看林言,她知道林言一定不会继续阻止。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
就好像黛玉瞬间便知道林言不是为了‘认祖归宗’一样,林言也明白,黛玉已经有她自己的决断,不可轻易扭转。
耳边呼隆隆似有风起,林言不自觉一悚,莫名想起旧日梦境中那招魂幡一样的红绢。
“起风了,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再加一件外袍。”黛玉好像也听到这个声音,她扭过头,启开原本闭合的窗户。
可庭院里枝叶静止,从来无风。
第95章
终归家认祖归宗
香糕软,衬得苦茶甜。林、秦两个各自有了事业,独留陈谦时一个做那闲人在野。他倒也没什么嫉妒的心,自己到了茶馆,听一段说书故事还乐得自在。
此时陈府里也忙乱,他自己出来躲清净,身边只跟着个使唤惯了的小子。于是便也不拘束什么,坐在大堂一角,静静看着茶楼之外。
晨雾未隐,却有歌来。
这会说书的先生正在歇嗓,听到声音,连个眼皮都懒得抬,只依旧垂头擦着那三弦琴。
陈谦时却把这声音听进去,看着那迷雾后面一撇一拐的影子,竟站起身追出来。
“爷儿,您做什么去?”随身的小子一怔,赶忙跟在陈谦时身后。陈谦时却不知怎么,不答话,出了门只左右查看。
那歌声依旧响在耳边。
“何人乱我心
终日看书真我浊,
须臾揽辔知君空,
懒寄爹娘一封书。
何人乱我心
里闾初识子虚公,
十四五载奇妙夜,
时论何需动师容。
何人乱我心
江山随处埋诗冢,
终归我
不知陇上春几何。”
听清楚唱词,陈谦时又是一怔。‘何人乱我心’的调子他听过,秦向涛说的,连那一句‘江山’都对上了。
他当时见到的也是这个人么?
眼前正迷乱,冷不防的,肩膀处被人一拍。陈谦时受到惊吓,后撤几步,正看到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笑嘻嘻看过来。
“你——”见着本尊容颜,陈谦时却有些惊疑不定似的。上下打量着,那道人也不恼,仍旧一撇一拐朝他过来。
“道长,何故吓唬我呢。”陈谦时敛住心神,脸上挂出似有若无的客气笑脸。那跛脚道人却不见外,依旧眯缝着眼睛,倒把陈谦时周身看过一圈。
“我吓你?你唬我——这样许久,却只你一个听我词言。”
“道长若有指教,且不必打什么哑迷。我读书不经心,解不开道长的谶语。”
“好好好,你不解,却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谶语,不是疯话的唻?”跛脚道人高声笑,末了又道:“解我这词不需考什么状元,前番送人无人听,这会赠予你,也请你闲来无事念一念。”
那道人说完又笑,陈谦时想再问,然而光束骤然收紧,把人眼勒住。
再睁开眼睛时雾气已然消散,原本空旷冷清的街道渐渐热闹喧嚣,只是来往人中哪里还有个跛脚道人在?
林言‘认祖归宗’的仪式恰好也在今天。
这是好事,但也是一件丑事。宫里虽怜贤惜才,但总不好大张旗鼓地跟天下人说王爷的儿子被人调换,十几年不知真身,流落在外。
因此这时借着典礼事宜,只把几位有资历的宗亲请来,稍后再让小辈的见一见。
林言身上还穿着官袍——幸好他先在朝为官,不然这会一个白身,站在世子跟前倒还尴尬些。
皇上有些激动过分,他的脸透着病中的红白——红与白都不均匀,又因为总是咳嗽,只听声音竟显得比太上皇还老迈。
太上皇饶有兴致地看着皇上发表感言,又笑着看他催促林言礼叩父母,敬拜祖先。
新名上了皇家玉牒,姓氏改林为沈,更名一事上却是‘网开一面’。
王妃静静看着林言,莫名觉得他是松了口气。
无论之前如何纠结,这会白捡一个状元儿子,淮安王都是喜笑颜开。世子如何假着一张笑脸,这会依旧不得不上前去,压着骨头叫一声王兄。
林言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对世子发难,依旧和气的样子,任谁看到也挑不出错来。
而王妃还是静静看着,她觉得周遭的声音响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连近在咫尺的夫君子女都显得不真切——太奇怪了,她在梦里见了无数次的脸,怎么在这一刻忽然陌生起来?
“母妃?”
林言原本被淮安王搂在怀中,这时直起身,却觉察到王妃的茫然。他那副和气的脸有些碎裂,连他自己都没有留意,便已经触碰到王妃冰冷的指尖。
“您累了么?”
周围又有几声孩子孝顺的夸赞,王妃静默半响,反手攥住林言的手腕。
皇上开恩,准许这一家回府团圆。又因为王妃身体不适,淮安王爱惜夫人,便把家宴定在稍后的时间。
王妃想留林言在身边说话,淮安王很体贴地替林言答应下来。恪静与昭昀没什么不满,而世子再如何不甘愿,也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王妃额头上仍是重色的额带,她依在炕上,挥退下人,只留林言坐到对面。
“如今到了这时,可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她的声音柔,说的话却生硬。林言点头,平静道:“我若后悔,现在也不会坐在王妃面前。”
“说来也是,当时你说不愿更名,我还以为你心里又不愿。”
“我自襁褓时便为林大人所救,教养于膝下,承他姓,全我名。阖府上下,一应厚待于我,读书武艺,无所不精心。”林言说到这里,微微叹一口气:“更改姓氏,是我私欲。再抛本名......”
王妃的眼睛慢慢低垂下去,她听不到自己又说了什么,只听到林言回答的声音。
“王妃不也是么?若不是心中记得长公子,此时也不必与我为谋。”
他不觉得自己是长公子?哦
......他不认为自己是长公子。也是了,她的孩儿早在当年便丢了的。她亲身养的唯有幼子,也只有他应当做淮安王世子,真心与她一道。
林言,沈言。
他是状元才子,是清流公子,独独不是她的儿子。
做她的儿子也没什么好的……
“你能如此想,于我也是一件幸事。”
“王妃不必担心,我既应了王妃,便不会多贪图世子的位置。将来到了时机,自会与圣上推举二公子。且说这许多年,王妃为世子扫尾许多。想来也知晓他留下的痕迹,应当不需与我多说。”
“言儿既然猜到,便该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王妃呡一口茶水,清苦的气息自舌尖弥漫开。她又听到自己的声音,心里却仍盘旋着林言方才的话语。
没有人知道……连她最贴心的侍女都不晓得,她日日在佛前诵经祈福,头一个永远是那个丢了的孩子的名字。
从前那个‘昭辉’,她向来是只叫乳名。王爷笑她慈母,却不知那孩子直是她心头大恨。
昭辉,她的昭辉。她日日夜夜,千辛万苦方才盼来的孩儿,她累极时看一眼襁褓,那小小软软,正牵着她发丝酣睡的孩子……
她想念他,深爱他,却也在如今抛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