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你要回家了,是不是......”
  “我只有一个家——以前在扬州、在苏州,现在在京城。”林言的眉眼也垂落下去,他应承这一件事,为了自己的私欲,却把父亲母亲为他造就的过去抛舍。如今连累黛玉这样难过,林言咬着牙根,但那晦涩的气息还是溢散出来——从眼睛,从侧影,从黛玉曾经看在心底的每一处。
  许久没有听到黛玉的声音,林言有些担忧,他想牵住黛玉的手,却不妨被她先攥住衣袖。
  黛玉的声音有些艰难,显然这一段话在她心里藏了许久——在每一个深夜细细咀嚼,令她辗转反侧。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一个谎言需要太多谎言填补,林言看到黛玉道眼神有一刻闪躲,知晓这只是某一时忽如其来的思索,并没有确切的证据。
  现在最好的方法是把自己装扮作无辜的那一个,只要瞒过去,他就还是那个没有瑕疵的,文雅的,乖顺的林言。
  只要蒙骗她......
  “是,我早知道。我去赴淮安王世子邀约的那一天,王妃就找到了我。”
  黛玉仿佛被那捧花烫到,她收回视线,眼神扎在林言坠青的领口。
  愤怒,失望?或是别的什么。
  有一瞬间,黛玉愤恨自己竟这样了解眼前的这个人,她竟然立刻就晓得他绝对不是为了什么认祖归宗!
  而到了这个时候,黛玉发觉自己竟依然攥着林言的袖口。
  她收拢指尖,林言反手握住,然她挣一挣,林言立刻就松开了。
  两双手各自归位,黛玉搭眼一瞧,那袖沿处还露着她绣的腕带呢。
  “你究竟想做什么......”再出口的声音却带着颤抖,彼此都心知肚明。
  林言没有回答,他只将脖子压低去,端得是一副引颈受戮的架势。他的小名被黛玉取作‘佛奴’,凡尘玩笑,却好似在说眼前这个才当真是他自家的佛主。
  外面传来紫鹃略带担忧的叩门,黛玉扭头望着那只欲飞的白鹤。
  “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有。”林言还垂着头,似存心不让她看清此刻脸上的神情。
  “深秋橘子寒凉,你若要吃,也记得暖一暖再入口。”
  黛玉一怔,自心底弥漫上酸涩。眼眶发热,她不自觉扭过脸去,没觉察林言的视线和贪恋地在她的眼角点了一刻。
  “再有就是,你若因此烦闷,就写信骂我,别存在心里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太早,柿子还没有红过最后一轮,外面竟已经冷了。
  黛玉把脸转回来,正好看到林言的衣角消失在屏风之后。
  她不知怎么的,却忽然想起与方才谈论的话题相比过于安宁的事。
  ——若按他们自家惯例,佛奴的生辰就要到了。
  林言当然没有接到责骂他的信,过往来的只有安排府内事务的文书。换季的新衣在比以往更早的时候穿在身上——姑娘吩咐说今年冷得早,早早叫人上门裁制冬衣。
  手指划过衣襟上的平安纹,林言仰起脸,淮安王府的匾额分隔现今与往昔。
  这一场‘认亲’比预想的更不平静。
  世子的面色极阴沉,然而当听到淮安王吩咐把当年那妾室带上来的时候,那阴沉便作了呆滞,更显露几分狰狞。
  被带上来的妇人神情空洞,委顿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音。然而也没有人需要她说话,认罪状纸上的手印表明这一切都已经经过查证。
  “也见见吧,这是你的生身母亲。”淮安王的声音很平静。
  淮安世子完全呆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父王母妃,看看被押着的阮氏,又看看林言,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胡说!
  我怎么可能不是母妃的孩子?母妃,我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孩子!他们骗你,他们胡说!”
  淮安王妃别过脸去,咬着帕子只是抽泣,并不做声。倒是淮安王看他这般张惶,皱起眉头,斥责道:“看看你如今什么样子!”
  “父王……这竟是真的么——”恪静郡主转而向淮安王问询,却只见自己父亲摔声道一句家门不幸,贱妇作乱。自己的大哥瘫坐在地上,拽着母亲裙摆哭求……
  还有林言——他垂着头,恭敬而沉默的站在厅中。身如修竹,锦袍裹身,分明不是气息张扬的,可就这般看着,却容不得一丝忽视。
  恪静郡主艰难的挪开眼去。
  那会状元打马游街,多少人都见着了。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不足弱冠的状元,可当真是世间少有。
  年少英才。
  可如今,英才真切成了被抱错的王兄。
  想到这里,恪静郡主竟有些可怜他——以他的才学,这身份反倒成了桎梏了。
  她这份可怜并不为林言所觉,而恪静郡主也并不知道,这位前途似锦的年轻臣子的志向,并不仅在于庙堂。
  垂着眼眸,林言听着耳边泣音,心中泛着说不清的滋味。
  他自是早早启蒙,读书的年月几乎与他自己的年岁相同。可就是这般自诩知礼,却对自己的姐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林言知道,自己该知恩的。父亲母亲救了他的性命,他该铭刻五脏,承挑宗族。那会子,他最不可说的心思也不过是一生不娶,将来抱养姐姐的孩子记在名下而已。
  他本活该守着这见不得光的情谊过一辈子,可王妃来找他时,他心动了。
  曾经阻碍自己的理由破了一孔,林言在父母牌位前诵着佛经。可是午夜梦回,不可说的念头纠缠在他身上,直勒得他泪流满面。
  人人都能娶姐姐,只有林言不行。
  可,他若不再是林言呢?
  他对自己,对黛玉说的千百万个理由,都盖不过没有出口的一句野望。
  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能让他娶林黛玉的身份。
  “我只做这一件错事。”林言在心里说着,彻底断绝所有的后路。
  厅上哭嚎声更大了,淮安世子扑在王妃身上,王爷一掌将他挥开。
  “你若还有些孝心,就不要在此时刺你母亲的心!”
  林言看着王爷将世子挥开,王妃想拦,可动作不至,又收了回去。只软倒在一双儿女怀中,落泪的模样倒比之前真情切意。
  养育多年,她对“假”儿子不一定没有真情。更何况淮安世子虽说顽劣爱闹,不学无术,对自己的母亲却是孝顺又服帖。
  若不是涉及爵位,王妃兴许不会来找林言。
  林言这样想着,心里有什么东西弥漫开。
  “父王为何只听那一面之词?!儿子就算不是母妃亲生,可难道不是父王的孩儿吗?那林言——流落在外,谁又知他混的是哪里的血!”世子是被刺激了,口不择言,忘了林言排除这些也还是殿上有名的状元。他承父林如海是大家都知道的,就算最后林言做不成亲王世子,可他依旧是林家人,林如海之后掌林府事务的子孙。
  而淮安王更晓得林言虽与皇上挨近,但殿上一篇策论却叫太上皇很满意这样年轻又实干的青年,做不成宗亲,只怕也是一对忘年的君臣。
  这样想着,淮安王又偷眼去看垂着头的儿郎——看不清神色,背脊却直。这般模样不见颓丧,反是另一副温雅的气质。
  这般抢了人家承继宗族的儿子,淮安王心里其实不太自在。他不长于诗书,对文人多是慕而远之的态度,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状元儿子,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愧疚。
  可皇家已然过问此事,无论前尘如何,在这之后,林言都是流落在外的,是淮安王府痛失的血脉。
  世子也是他的骨肉,虽不济,可也是长在眼前。如今乍见林言,他说亲近不好,疏远却也不该。尤其王妃让这换子之事刺激得失了魂魄,这时候,他也不愿忤逆皇上的意思。
  只是......林言师承斐自山,那脾气桀骜的一窝师徒养出来的小师弟,真的会如皇上的愿么?
  跟前哭声更响,淮安王忙乱着,却不知林言的思绪已经飘远。
  他好像做了这世间惨剧的局外人,被王妃招到近前,搂在怀中,那双臂收紧,好像生怕他一眨眼就要消失不见。
  眼前芙蓉海棠的刺绣被放得太大,反而看不分明。林言安静伏在王妃怀里,心里却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今年的生辰,他俩还能在一起过吗?
  第93章
  定声音黑龙渐显
  “我刚来时正听着他们说庄子上送了东西来,想着稍后就有来请你拿主意。”贾琏把衣裳随意丢予丫鬟,搓着手,抬眼跟王熙凤一笑:“这外面竟一下子冷下来。”
  “跟着你的这样没眼色的?不晓得给你备个手炉暖着。”熙凤见他搓手,便急急捧茶过来:“你也是,即便忙,怎么也不叫人来说?我好歹使人给你送个去。”
  “不过一点事,爷们儿家的,难道还能让这点子风吹倒了?”贾琏的眼睛里几不可察地划过一丝尴尬,他接了熙凤的茶,借着这动作把那点心虚掩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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