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白瓷因病更白一寸,王妃额头还缠着重色的额带,眼看着竟是一点血色都不存。她刚把药喝下去,这会垂着眼睛,只望着自己的手指发怔。
  当年生产遇上洪灾,王爷本就因此对王妃满怀怜惜。他想王妃也是如此,才会在这许多年中对世子百般宠爱。
  可现在......
  王爷一时竟开始庆幸,幸好林言还活着,若当年那孩子真的死了,现今消息冒出来,他的王妃只怕也要跟着过去。
  “好了,我知道你难过。这样的事,谁也不曾料想,你也不要自责。只幸好这许多年,辉儿都体贴孝顺,在你膝下都是一样的。”淮安王抚着王妃的头发,轻声安慰着:“那林......林大人我也见过,是个丰神俊朗的好儿郎,他现今有这样大的造化,你该高兴啊。”
  “王爷......竟是真的吗?世子不是我儿,我儿是——”王妃握住淮安王的手,眼泪簌簌落下来,砸在被子上,把水红的花浸染作血一样的深色。
  “傅正为人你也知道。他都这样说,想来......”淮安王看着王妃手上的伤,满心都是怜惜,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等再过一段时间,把这些事彻底查清楚,咱们就把他请来,叫恪静、昭昀也都认一认。”
  “王爷要把林大人认回来么?”王妃的眼泪粘湿淮安王的肩膀,他听到这个疑问,却开始觉得别扭:“他毕竟是先林大人过到宗谱里的孩子......这事还需从长计议。”
  王妃点点头,想要忍住眼泪,却越哭越凶。
  “我,我只要想到他这些年不在我身边......就,就忍不住想他吃了多少苦......”
  “他能吃什么苦?好歹也是荣国府的外孙,难道谁还能给他罪受?”淮安王好言好语劝一阵,见王妃仍哭得止不住,自己觉得烦了。于是借口还要找傅正,嘱咐合晴照顾好王妃后就溜。
  淮安王却不知道,他前脚跨出院子,后脚王妃眼里的泪就停下了。
  几颗泪珠挂在脸上,好像被封冻住。王妃死死盯着淮安王消失的方向,在温暖的内室作了冷的鬼魅。
  合晴好像完全看不到差别一样,换下方才被眼泪浸湿的帕子,又仔细给王妃揉额头。
  王妃‘咯咯咯’地笑了。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他说——‘从长计议’。”王妃笑得止不住,她喘息着,紧紧攥住合晴的手:“你跟府里说,是时候把阮氏放出来了。”
  “王妃......”合晴想要劝阻,可王妃并不听她的话,只是冷笑:“没关系,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不帮也要帮的。”
  最近一段时间,礼部的白大人看林言的眼神不太对。
  因着典礼,翰林院修撰和礼部交流更紧密些,这位白大人就时常在林言露面时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其他人倒是觉得很合理——白大人是淮安王妃的父亲,如今却是后生变血亲,疼了许多年的世子不是亲外孙。
  同僚的想法不加隐藏,白大人只好苦笑——若只是这样,他心中应当不会怀有恐惧。
  文案交接过,林言与各位大人回礼后就离开。白大人直到林言走远才抬起头,面对身边人的调侃,他敷衍着,忍不住又想起王妃回府那一天。
  他不是今日才知道世子不是他的外孙的。
  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十八年了。
  那一年,王妃刚从避暑之地回来没过多久,产后的身子还没养好就悄悄回到府中。她告诉父母,说她的昭辉被人调换了,她没有得用的人手去找那个孩子,又不能找王爷,只得回家求父亲帮忙做主。
  那时候,白大人答应了。
  白家已经败落,却还有世家的皮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然也不会忙不迭地把唯一的女儿嫁与年长十几岁的淮安王为继室。如今眼见孙辈要做长子,白大人当然要帮忙找的。
  可他心里又知道不可能找回来。
  先不说洪灾中一个襁褓婴儿如何存活,只说那时淮安王无子,即便知道眼前这个是妾室所出又能如何?只怕连名声上的便宜都让旁人占了!
  于是白大人告诉女儿先不要声张,把如今的孩子当作亲生的教养。
  他是在命人寻找的,可是后来有
  望振兴家族的长子次子接连离世,女儿跟前那个顺风顺水做了世子,他也就慢慢把这件事遗忘。
  反正都是养在女儿名下,他自己也有嫡子庶子,不也没什么差别?
  十几年,即便是养个畜牲都有感情,何况是个孩子呢!
  白大人这样想着,他已经没有心力为一个注定死了的孩子费心,他的女儿也就渐渐不问了。
  京里忽然生出风波的时候白大人很惊慌,他急着要夫人去探望王妃,心想世子之位一定要稳固,千万查清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子是谁指使的。
  可是王妃先来了,她笑吟吟的,告诉他们说。
  “是我做的。”
  “证人是我找的,消息是我传的,如今的局面是我一手促成。老太爷,我今儿回来,是要你与老太太一起,跟别人说这个外孙你们认了。”
  “你糊涂......”老太太看着女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老太太,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眼前的王妃端庄依旧,她的指甲上已经褪了染出的红,但镯子佩环仍然有条不紊地响着。她仰起脸,看着已经苍老了的父亲母亲,有些感慨似的喟叹。
  “你们瞧,瞧我和十八年前还像不像?和我刚怀上昭辉的时候?”
  眼前是两张不解的面孔,王妃抚着自己的头发,冰冷滑腻得像毒蛇。
  她的发髻间有一根玉钗,老夫人认得出,那仍是女儿当年出阁的陪嫁。
  记忆有一刻松动,那一天,她的女儿就是戴着这样的一只钗子,含羞带怯地告诉她说自己有了第一个孩子。
  “老太爷,我和十八年前还像不像?”没有听到回答,王妃依旧端庄和气。她侧着脸,微笑着。
  “你和老太太,都叫我忍耐,不要大动干戈......但谁知道你们竟然真的忍下去?”
  “老太太,我和十八年前还像不像?”王妃又问一次,可这一回,她不要母亲回答,自言自语般道:“已经不像了,已经过去十八年了,我离第一次见到昭辉的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远了......”
  有一瞬间,老夫人以为女儿哭了,就好像当年她带着这个秘密回来,然后被父亲告诫时一样。
  而白大人依旧恨铁不成钢。
  “你糊涂——若林言就是当年的孩子,空缺十余年,如何能与你一条心?更何况......你如何确定林言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他不是。”王妃没有在乎父亲的怒斥,她甚至笑一声,看向白大人:“就像您说的,当年那个孩子既然丢了,就一定回不来了,我已经忘了他了。”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老太爷这样生气做什么,世子倒下,昭昀便能上位,难道不好么?”
  眼前的笑容像是一个裂口,里面混沌地滚动着看不清的愁怨。白大人浑身一震,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第一次生出恐惧的情绪。
  “王妃想要如何?王妃......确定能叫二公子登位?”
  “我不确定。”指甲的碎裂声在此时尤为清晰,但王妃没有理会断裂的指甲,也没有理会还在流血的指头。
  “我只要阮氏和她的儿子去死。”她伸出手,殷红的指尖指着自己:“所以,我还要你们帮我。”
  “过不了许久会有人把证人送来,她一直被人追杀,保下她可是好辛苦。”王妃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滴在地上的血不如唇上的胭脂红:“女儿这就走了,你们留步。”
  第92章
  登府门满眼乱局
  “还有什么嘱咐么?”
  “淮安王府使人来说,叫我去府上一见。”
  橘子上的丝络都剥净了,暖呼呼的橙红分开盛在小盏里,透着过分水润的晶莹。黛玉的手扣在桌沿处,背对着窗,影子垂在藏青的绣帘上,叫那白鹤窃窃收起翅膀。
  “确定了吗?”黛玉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响在很遥远的地方,空空茫茫,山顶的佛寺在这时才生出回响。
  “应当是。”林言顿一下,低声道:“王府的人说,已经审讯了当年动手的稳婆——她说那个孩子耳朵后面有一枚红胎记,傅大人说和我耳朵后面那个的位置一样。”
  “也是左耳?”黛玉自己问完,自己却笑了,笑自己在这时竟还怀着妄想——淮安王府已经上门,已经换了一回孩子,难道还能认一个假的回去吗?
  “这是好事。”她扭过脸,目光却越过林言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花团簇拥的瓷瓶。
  “这是好事,如今阵仗起来,想暗地里动手的已经失去先机。我也见过淮安王妃,是位很慈和的母亲——”黛玉的声音渐渐低了,她有些分不清自己话里的意思。朦朦胧胧的幻境中,粘稠的水淹没,她在一片‘咕噜噜’的水泡里扎破自己的声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