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怎么来?人家师父要什么真迹没有,用得着你显摆?”这话说的不可谓客气,但林言听了,只是抿一下嘴,又笑吟吟道:“徐兄邀我,我当然愿去。只是这回实在对不住,我已经应了旁人,到了下回定以徐兄为先!”
  那徐姓公子看去虽有些失落,但着实没有因此不快。见林言满脸歉疚,反宽慰道:“原是我突然相邀——好物不怕晚,待到下回再请你来。”
  两边人互相拜一拜,林言转头往外赶。陈谦时正影子一样站在院子当中,这可真奇怪,晌午的太阳这样大,在他脸上却是阴影一片。
  他听到脚步声近前才扭过头,看着林言,半是微笑半是感叹。
  “你来国子监的时间还晚些,但喜欢你的人可多得厉害。”
  “这听起来好像是向涛会说的话。”
  “我说不得?”
  “说得,说得。”林言真心实意笑了一声,追在陈谦时身侧,和他一起出了院子。
  “之前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我去信与我姐姐,我姐姐应了。”
  这回轮到陈谦时笑了:“怎么,你姐姐不应,你也就不应了?”
  “那是当然。”林言还是笑的,眼神却很郑重:“既然是赏花宴,自然要玩得开心才是么。”
  “你怎么跟我装起糊涂来了?”陈谦时可不信林言不晓得这背后的意思,可一问出来,又想起他素日行事,心中一哂,嘴上道:“哎,是我糊涂了,还好你姐姐应了。”
  林言的神情又恢复彻底的腼腆——说是腼腆
  其实不很确切——他已经是这样大的儿郎,又生的温柔,因此纵使低垂着眉眼,叫人看去也是讨人喜欢的亲切。
  只是这时那双眼睛却依旧是黑得不见底——令人看不出他在跑神的那种漆黑。
  天像是一块苍青的布洗旧的颜色,恶毒地捂着水,不到时刻绝不肯轻易滴落下来。可偏偏又散着潮湿的气息,叫人知道很快就要下一场雨。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快,来得急,猝不及防才令人满意。林言不自觉望向天边,他的脑海里时时有这样的幻想——一道苍白撕裂这洗旧的布帛,抖擞下来的灰泥飞溅在他的脸上。
  他的鼻端萦绕着湿漉漉的,腥臭的气息,好像真的有一团烂泥巴糊在脸上一样。
  “言弟。”陈谦时回头,拍拍他的肩膀,为他这时的怔愣感到奇怪:“你跟我一起?”
  “你先去与向涛汇合吧。”林言回神,又跟陈谦时笑:“我这就去。”
  “好,你尽快。”陈谦时没细问林言要做什么,只略一点头,登车离开。
  林言是刻意叫车夫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等他的,这会只带着文墨,顺着前方一条笔直的通路往外走——这时天空又作了死鱼一样的白色。
  但路边的墙面总是端正又肃穆,不知沉淀几代学子的呢喃。林言无声地行走在这里,他远远看到一个不稳当的,但走得‘勤勉’的人的影子。
  那是个算命的,道士打扮,头发却散乱,看去颇有江湖中人的派头。他的身形不稳,一条腿仿佛是坏的,每走一步都要把半边身子狠狠压塌下去,再用另一半身子拔出来。
  人都是这样的,两条胳膊两条腿,因此面对同类的缺憾,即使素不相识也难免生出悲悯来。林言目不斜视,只将他当作普通过路人。文墨却反应大些,生怕这跛足人要强行乞讨来。
  可这位道士却全不为自己的腿发愁,他一面走着,一面极大声地发出“哎嗬哟”、“哎嗬哟”的声音,竟像生怕别人看不到他的难堪。
  两方人是相向而行,各在道路两侧。林言预备着出了这里就看到自家的马车,却不妨对面改道,直直朝着他跌撞着过来。
  “哥儿。”文墨一直防着这个,他想挡在林言前面,结果那道人竟比文墨更快。
  他捏住林言的手,笑嘻嘻道:“哥儿,我与你起个卦。”
  林言笑了。
  “道长,我出来得急,身上并未带什么银钱。”
  “我只看。”
  这倒是有些稀奇。
  林言拍拍文墨的肩膀,叫他不要这样紧张。
  那道人还是笑嘻嘻的样子,说要起卦,却不与旁的道人一般。只一双手捏在林言手腕,眼睛对着他反复观看。
  “怪哉!奇哉!妙哉!”
  林言好脾气听着,并没急着追问怎么怪、怎么奇,怎么妙。只是眼睛朝旁一瞥,暗示文墨提早准备几个钱。
  “你生在七月廿八。”
  这个林言也不知道,但这道人这般肯定地把他的生日按在七月却让他心中纳罕。只是他本心不信命理推演,因此不愿多费口舌,只想快快离开。
  “请道长与我算一算,我——”
  “唉——你莫管。”那道人大喇喇的,依旧捏着林言细看。
  “幼小离亲而困苦,幸意志坚。至今日有浮沉不定之象,利去功空,陷落逆运、悲痛,或者病弱、遭难、废疾、甚而刑罚,有不测之凶厄。”
  “你这道人,说话好难听。我家公子好声好气与你说话,你怎的咒人呢!”文墨听不下去,伸手想把道人拨开。可这道人腿是跛的,手上功夫却厉害。文墨跟在林言身边没受过什么苦难,身体健壮,又学了几个把式,可竟一点也奈何不得。
  林言止下文墨,另一只手接了银钱。他神色不变,将手往道人面前一伸,道:“多谢道长,我之后定会留心。”
  “留心无益,无意留心。”跛足道人没有接林言的钱,他抽回手,哈哈大笑着离开,在林言耳后唱着
  “何人乱我心
  里闾初识子虚公,
  十四五载奇妙夜,
  时论何需动师容。
  何人乱我心
  终日看书真我浊,
  须臾揽辔知君空,
  懒寄爹娘一封书。
  何人乱我心
  江山随处埋诗冢,
  终归我
  不知陇上春几何。”
  那歌声忽然停了,林言回头,道路依旧深长,跛足道人停在不远处,似乎在对着他笑。
  怪事……
  他心里想着,手指攥紧又松开。那不详的谶语在他心尖上只来得及生长出一个肉芽便被他自己拔出来,和着血一起扔在地下。
  “今儿的事不许与旁人说,知道么?”
  “不过是个疯道人的疯话,本就不值当到处说,哥儿也别往心里去。”文墨怕林言因为刚才的话心里难受,林言晓得他的好意,安抚一样笑着,却又不自觉回头向后面看去。
  那道人已经不见了。
  第47章
  扇坠子将碎未碎
  且说先前林言得了一句谶语,听了一耳唱诗。他虽然并不在意这似是而非的预言,也并不似文墨担忧的那般露出半点沮丧。但文墨还跟不放心一样,支支吾吾半天,跟林言道:“哥儿,咱们要不还是上庙里拜拜吧。”
  “你安心,人生在世,谁没个三灾六病。他那歌儿里提到师父,想来留心过我——父亲母亲走得早,这稍一打听就知道,怎么就一定是他的神通了?”林言安抚过文墨,见他讷讷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跛脚道士的话水一样在心底划过,再怎么不经心到底会留下水痕——
  那道人说,他生在七月廿八。
  七月么,这样他就只比姐姐小四五个月了。
  只是这样想想,林言竟不知怎么有些开心。
  唉……也是糊涂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道人的话怎么能信?
  须臾间车帘随风荡出水波,林言到了与秦向涛、陈谦时说好的地方。他整整衣裳,跟迎面过来的笑面郎说一声便进到雅间去。
  这一间雅间名叫‘玉泉观仙’,林言揭开窗户一角,心想应当叫‘玉泉观人间’。
  酒楼是‘正店’,有让主家自得的独家酿造的好酒,三层高的酒楼也跟热闹的声量一样骄傲。说来也奇怪,‘玉泉观仙’正好在最高的一个位置,可林言临窗望去,却把树上的叶子看得格外清楚,看那各在枝头的叶子如一簇簇的浓绿的绣球花一样,小心翼翼弹动着。
  这儿有风么?还是无风自动。林言把手探出去,袖子顺着他的动作摇摆。
  吃喝且是小事,几人饮罢,又多谈些近日事件。林言是秦、陈两家看好的晚辈,这些日子早也被同圈人接纳,又因他素日所为有目共睹,由是其余人也大都乐得卖他一二情面,多多交好一些。
  临分别时还不愿散,又笑着说要再去游湖,松快松快。林言笑着婉拒,又跟秦向涛、陈谦时作别。
  “你这些日子可是忙得厉害。”
  “临近乡试,我自己心里也忐忑些,只想着多学多问,最起码叫自个心安。”林言笑着,双方又拜一拜,这才登车离开。
  午后易发困,林言睫毛搭垂,眼睛却跟两颗黑玉棋子似的,嵌在眼眶里,不时转一转。文墨就在他旁边,见车子动起来,才低声跟林言道:“哥儿,刚有小子把落在家里的那扇坠子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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