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也不知方才在热闹什么,林言进去的时候晚饭还没置办妥。贾母照例一手揽着宝玉,一手搂着黛玉,这时见林言进来,忙招手叫他过来偎着。
  “我的儿,怎么手都冷?你身边的竟不知道暖个手炉?”
  “哪儿能呢,我这是赶着过来叫老太太心疼心疼。”
  贾母听到他的话,笑得支不住。伸手牵了林言过来,正好与黛玉坐在一处。
  林言笑眯眯的,只听贾母问王熙凤道:“往甄府的节礼都置办好了么?”
  “都好了,又逢着甄府老太爷冥寿,又多加一重。”
  “嗯。”贾母点头,她晓得熙凤办事利索,自掌管两
  府事务便没人不称赞的。因此这时不再多问,又转而跟林言道:“那日你琏二哥来,我听他说起往苏州采买去是你帮衬了。”
  “不敢说帮衬,只是恭迎皇妃自是阖府上下的喜事,我既然与宝二哥一并做了兄弟,自然盼着尽一份心。”
  贾母略微点头,又问道:“与你交好的那个秦公子,他家是什么主意?”
  “秦将军家并不预备迎候娘娘。”
  “竟不预备么?”
  “是。”林言笑一笑,道:“我与那边问起,说是家中人口常在边疆,担心怠慢娘娘。又因陛下仁心,奉行节俭,于是索性不预备了。”
  “原是如此。”熙凤听罢,却笑道:“可怜我年岁小,没见过许多大的世面。只是搁在耳朵里听着,也知道这迎驾一事半点委屈不得。若是办了,便千万叫天家展颜,不然办得不好,才叫人家笑说‘打肿脸充胖子’呢。”
  “你这丫头。”贾母见她逗趣,一时却也想起往事。林言的话在她的心里斗转一圈,却终究按耐下去。
  盛大的宴席吃的不仅是一场热闹,更是不易得的时蔬、繁琐的技艺、推杯换盏的宾朋。越是世家大族越怕露怯,若叫旁人撕扯开一层布,才真是彻底退出洪流。
  熙凤挨着老太太一声‘责怪’,当下‘哎呦哎呦’着不依不饶起来。等大家伙都笑够了,贾母才又跟林言道:“苏州那边,还得叫你多打点几分。”
  “老太太放心。”林言的眼睛弯起来,透着十二分的和煦:“我想着蔷儿往那边去,少不得要登门拜会。已提前去信与管事,叫他们也置办了登门的礼品,不需他再多费心。”
  “你们瞧,怨不得老太太多疼言哥儿,这样的心思我且顾不得,他竟想得了。”
  熙凤这样夸奖,林言的眼睛闪烁几下,最终只点了半分灯光去。他晓得这般事不会敛声去做,做长辈的请他,他不好推拒,却也担心对方以此坏了他家的名声。
  索性抢先置办一份,且请师兄多照管一二。
  他们吃过晚饭,贾母听黛玉说起林言近来勤练骑射,更是留心叫他多吃几碗。林言笑着应承,待老太太转了心思才好搁下筷子。
  今天晚上风不寒凉,月亮也亮,作了不周正的圆形,四周散发着白茫茫的光圈。林言眯起眼睛朝天上看了几眼,那光圈却也随着他的动作或小或大。
  黛玉与他一并走着,林言方才的话她也听在心里,只是最后的结果她俩都晓得。
  “这边寒露重,还是快快回屋里去。”
  “嗯。”林言应着,半边脸应着灯火,另外半张却叫黑云盖住。
  乍然而起的寒风吹动黛玉的衣裳,林言索性把手伸过去,攥在掌心细细暖着。
  “方才的汤有用,这会都不冷了。”黛玉心里坠着一样东西,那只窄口的瓶子,里面的忧愁溢出来,散的满地都是。
  “……”林言微微侧头,见黛玉一脸担忧。他咧咧嘴,想呈上一个妥帖的笑来,可真切浮在脸上,却是别扭难看:“叫姐姐费心了……咱们这就回去。”
  “佛奴。”黛玉的声音近在耳旁,却又似乎响在很远的地方
  “我是怕你冷呢。”
  第41章
  摆玉瓶投鼠无忌
  小方格里齐整码着点心——酥脆嫩黄的壳子丝线样包裹着,中央点出一只花的形状,咬下去连个渣儿也不丢落。
  “姑娘,我在府里也吃过些好东西,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呢。”
  “既是喜欢,这边一盒你们也分了去。”黛玉坐在廊下,见她拿帕子把一块点心裹起来,笑道:“这是做什么,且没人与你抢。”
  “姑娘别笑我。”那丫头年岁不大,一双眼睛像切过一半的月亮,上眼圆润,下边平实,时时都是一副正笑着的样子:“我预备回去带给我妈尝尝去。”
  “那便把那盒儿也带上吧,这外壳沾了湿就要软下去。”黛玉怔一下,旋即柔声道:“哎,再晚些还要做些,你拿新的回去便是。”
  小丫头应下,笑嘻嘻着与她家姑娘卖几个娇,黄鹂一样偎在黛玉身边,叽叽喳喳说着些趣事。
  又有风起,黛玉听见她嘀嘀咕咕抱怨天公不作美。好不容易出来太阳叫姑娘暖暖,这会又寒凉起来。
  她咳嗽一声,到底笑了:“不妨事,你去吧,我回屋里歇一会子。”
  只是几步路的也不愿着了寒凉,小丫头细细把绳带系紧,见黛玉笑,却是故作老成道:“姑娘别不当心,我听我妈说有的人只是脚脖子叫风呲一下,之后每到阴雨时候就要疼得厉害呢。”
  “好,劳动你。”黛玉听她念叨着,却是笑出声来。
  “姑娘笑什么,您若是病了,等哥儿回来我们可怎么答呢!”
  “我可没听过他数落谁呢。”
  “姑娘看去,当然觉得哥儿是顶和顺的人。”小丫头掀开帘子,又笑着叫她赶紧到屋子里去:“不过也难怪,哥儿即便发火都是客客气气的。”
  这几日紫鹃染了风寒,黛玉便强要她在屋里好好歇着,不许急着走动。所幸雪雁年纪也长大,院里的丫头婆子又知趣,几日过去也不碍着什么。
  这会刚是午睡起来的当口,黛玉方才没睡,这时看着太阳把对面椅子上的烟灰色披挂熏染出温暖的橙红,竟不觉又泛起懒意。
  黛玉自在手中托着一方帕子,犹如方才那小丫头的动作似的——包裹好,展开,又包裹好,再展开——她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心中想若是要给母亲带点心,那盒子合该再大些。里面也不应当只有一款糕点,之前的好布料还剩下零星几块,小是小一点,幸好花色是完整,还能够缝几个香包玩。
  这样想着,黛玉把原本搭在腿上的毯子叠在一边。她倾歪了身子坐着,双腿交叠,上身缓缓倒靠在毯子上面。她的脸正偎在那毯子的凹坑处,好像正躺在什么人的腿上,毯子微密的绒毛蹭着黛玉的脸颊,她把自己的手盖上去,指隙间隐约有泪光浮现。
  日子渐渐暖和起来,只风总不肯彻底停息。眼前的一小块区域映出外面花枝的影子,黛玉看着,没留神自己的睫毛上也盛着金色的光晕。
  她忽然想起方才小丫头说的话,手指拧着一缕头发,心又慢慢飘远去。
  什么叫‘发火都是客客气气’的呢?
  这真的稀罕说法——黛玉在心里想着,着实记不清林言何时发过脾气——总不至于是许多年前那次,那会儿可是人人直说他‘性子小气’的。
  怎么这会人人又都是赞扬的口气了呢?
  黛玉垂下手,露出的眼睛是陶瓷的白,只是在中间最深的颜色上雕琢着人间的图卷。看不甚分明,忽明忽暗。
  她一共提过三次搬离的事,一次与老太太,一次与凤嫂子,最后的一次笑着跟二舅母讲去,顶头依旧只有默不作声的佛祖。
  老太太说府中养得起一双外孙,熙凤问是否有人惹着不快,要去撕了他们的去嘴。即使是到最后,也只听一句‘姊妹间拌嘴,说了气话,且莫要往心里去’。
  黛玉慢慢坐直身子,拾了毯子又拢在腿上。她眼中的水汽消散些,原本盛着眼睫上的光晕点进眼睛里。
  林言的眼睛也是闪闪的样子,只是盛的不是光晕,却是粼粼湖水的光影。
  衣摆坠青蓝,听见有人叫他,林言便回过头来。他笑得很轻,是那种叫人讨厌不起来的客气。只是没人觉得疏离,竟本心想与他更相熟一些,做了友人,也能看看他皮相底下该有怎样一番真情实意。
  这儿是一处闲庭,临着一望无际的湖水。因着风还寒凉,游人少些,却成了一群年纪相仿的公子常来的地方。
  他道不知
  春,他道春难老,他言一句‘飞鸟衔枝惊光影’,旁又接‘藤叶连天绊浮云’。
  几个年轻公子聚在一处,说说笑笑。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秦向涛惯不喜书文,不乐听文绉绉的句子,又觉得枝啊藤啊的小针似的进了脑壳,除了疼痛没别的感受。眼下恰巧到了陈谦时,他还想着句子,秦向涛便咿咿呀呀叫唤开了。他越闹,陈谦时越想不出句子,此时不觉恼了。
  “怎么方才言弟作诗你不动,单就闹我一个?”
  “我还不知道你,你才不好诗文,我这是帮你。”秦向涛说着,揽住陈谦时的肩膀,笑嘻嘻道:“没事,日后我做了将军,许你做谋主,不叫你帐下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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