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见林言又把头垂下去,黛玉撂下手里的东西,只拿帕子擦去指尖的一点花汁沫:“府中光景不如往常,动辄千百两银子下去不是长久的。佛奴,我知道你常在斐府,却记挂这边是我亲外祖,但你我二人相扶相伴至今,我是不愿你白白遭人惦记的。”
黛玉想的更深久一些,她晓得佛奴自小便几乎在斐府长大,与这边的情感算不上多么亲厚。这时迟疑,多也是她的缘故。但她是不愿做了彩头叫人打,更不许自己与佛奴空做冤大头。
假使当她俩是自家人,遇上周转不灵动大可过来商议取用。可若觉得他姊弟俩没了父亲母亲,守着家财随意供他们差遣,那就是许多年都没认得清他姊弟了。
黛玉这样想着,唇角抿出一抹笑,只是心里苦得发酸,滋滋涌上喉头。
她现在是有佛奴,若是这世间只她一人,他们可不见得能‘先礼’了。
没留神手仍搭在林言腕上,反手叫他牢牢攥住。林言担忧地望着姐姐,他晓得这并不是轻易出口的念头。老太太疼他,疼姐姐更甚于旁人许多。
这样想着,林言又去梳拢
黛玉的一辫头发,轻声道:“姐姐,你也别忧心太多,总还有我。”
林言听秦向涛说起过——周家是在家里动工,约莫也如荣宁二府一样,是推倒某一面墙展开延修。几日下来,他在心里粗略估算了花销——不算宽裕,但也不是不能够。
便只看府中人如何。
眸底闪过一道冷色,林言心中念着姐姐的话,知道有些事是决不能开先河的。
“好了,这样的事且不必时时捂在心里。你难得来,还是多与我说说你自个儿。”黛玉不喜欢见林言这样落寞,她捻着林言的耳垂,笑着,宽抚着。
林言当然不会叫她失望的。
“我在国子监里很好,先生很是夸赞我的文章,说今年我差不多便可下场一试身手了。”林言头一句便是报喜,见黛玉只看着自个笑,自己面上便有些发红:“只是姐姐,因着这一件事,我心里有个念头,想着与你商量商量。”
“什么?直说就是,你我之间,哪里有什么可支吾的。”
“姐姐,咱们家在京里的宅子早就收拾好了,咱们去那儿住,好不好?”
黛玉心中早就隐隐有所预期,只是听他这样快说起,终究是一怔。
“我是怕将来真的惹下什么踟蹰,冷言冷语听着,心里总是难受。更想着如今咱们也大了,总住在外祖这边也不是长久事。”看黛玉没有说话,林言声音又小了些:“我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
“你说的,我原也是想过的。”黛玉伸手弹一下弟弟面颊,说话时却是不禁带上怅然:“当是方自苏州回来,我便动过这个念想。只是当时你我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家中无长辈帮衬,一时便也舍了。如今你又说起,算一算,确也是时候了。”
“那姐姐就是答应咯?”林言一听到这里,登时雀跃起来。他一翻身从榻上弹起来,欢快铺一张新纸,沾了墨,喜滋滋的写画起来。
“姐姐想住什么样的院子?偏西的?正东的?哦,我糊涂了,等什么时候,咱们一并看看去。”
“佛奴。”看他这样欢喜,黛玉又是想笑,又是叹息,止下他的动作,点点他的眉心:“这事情还要先知会老太太知晓,总不能一声不响的,就自己置办了宅子屋子。”
“姐姐说的是,那等晚些时候,咱们一并去。”
他这时却显现出快活的样子,仔细想来,佛奴之前不曾提及总归是顾及她一人孤寂。只是这会也确如他所说,若是招惹什么是非,他们早早离开也是便宜。
只是——
黛玉又拿起那只小碾,细细磨着花汁。
若想搬走,一时半会恐怕不轻易。
第40章
风又起残冬依旧
“向涛,你瞧,这不是荣国府那位公子么?”
秦向涛依言看去,却只见着一个翻飞的袍角。他扭扭脸儿,哼笑着与陈谦时道:“你也与他相熟?我不妨碍你上去见礼。”
“什么话。”陈谦时皱眉,咳喘着上了车:“我不过是奇怪,怎么在这儿碰着他。”
“怎么,这地方陈大公子来得,人家贾公子来不得?”
陈谦时没理会秦向涛的阴阳怪气,跟随从道:“去看看他是哪家过来的。”
他们同乘一辆马车,这时停在边角,并不惹人注目。淡褐的车厢上坠着陈旧的松绿的帘子,好像一副放了太久的画卷,溢散着过分端肃的颜色。陈谦时并没有急着与秦向涛交谈,他只是咳着、喘着,红晕顺着脖颈攀爬上来,那颜色到了下巴就升不上去,只在脑门处勾画下几道凸起的青紫。
只是这一次,秦向涛却一声不吭,扭着脸往窗外看,直到方才派遣去的侍从回来回禀。
“哥儿,是秦家。”
“哪个秦家?”
秦向涛听出陈谦时在咳嗽中丢出一个笑音。
“之前宁国府的少奶奶不幸,这边就是了。”
“哦。”陈谦时自鼻子底下哼出一声,又听那侍从道:“只是方才小的隐约听说,这家的老爷也不在了。”
“也是可怜。”陈谦时平静地点点头,吩咐车子不必再停留。
“倒是个好心肠的。”秦向涛从方才起便一直没说话,直到这会车子拐过弯儿来,才以极低的声音嘟囔一句。
“咳,我还当你打心里发誓再不睬我呢。”
“我是生你的气,气你缘何这般见外。”秦向涛攥着拳头,捶在自个腿上:“好赖你与言弟同在国子监,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愿担。”
“怎么担?叫你去说他外祖家私问典当,预备着把他家的钱财翻一番儿?”
“这说不得?”
“我且问你怎么说?”
“自然是实话实说。”
“他未必没料想这一层。”
“他若料想这一层,就更不会因为我说了大实话责怪我。”秦向涛说到这里,却是冷笑起来:“咱们三个相熟许多年,他可不是小气的性子。”
“你是觉得我小气?”
“对。”
“好。”陈谦时这时也隐隐泛上火气,他把那只掀起来的旧松绿帘子摔下去,仍是压低声音,跟秦向涛道:“我问你,荣宁二府急着用钱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修那园子。”
“那我再问你,修园子是要做什么?”
“除了迎接宫里的娘娘,还能干什么?”
“娘娘是谁封的?”
“是——”秦向涛话到这里,忽然一怔。
“咱们都知道这册封来得蹊跷,你姐姐就是宫妃,更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些。”陈谦时说到这里,声音放得更低:“你也说不出,我也说不出。林言那么聪明,却从没跟我们商量过这件事,不就是因为连他也说不清这背后像是谁的意思?”
“他不说,摆明是叫我们不要掺和进来。你巴巴凑上去了,才是浪费他一番好心。”
“我哪里......”叫陈谦时一通说,秦向涛的底气瞬间消散大半,只是嘴上仍哼哼唧唧道:“那银子总是他自家事......”
“一点也不行。”陈谦时几乎想把这个表哥丢出去,他捂着嘴止住咳,脸上登时刷上一层淡粉色:“你家、我家,秉的是忠君之道。言弟是读书人,自然也是君君臣臣——明面上,那册封是今上的意思。但你可别忘了,修建省亲别院,可是明明白白的老圣人的意思——你冒冒然过去,可别害了言弟。”
他是一口气说出来的,强撑着讲完最后一个字,便彻底控制不住似的咳喘起来。车轮依旧咕噜噜转着,只是地上堆聚着雪泥,带不起一点尘气。
陈谦时见秦向涛彻底住嘴,口舌间却升起一股惭愧——林言当然有叫他们置身事外的好意,只是他自己也逃不开明哲保身的心思。荣宁二府想要逢迎新君,真切把册封一事当作今上的恩典。偏又不愿舍弃仍当权的旧主,依旧积极应和他的旨意。
而林言与秦、陈两家相熟,他若是真的掺和进去,不仅自个在皇上面前添上‘墙头草’的嫌疑,连看好他的人也要多一层不中听的计较——陈谦时只能盼着林言真的能把这件事按死在‘迎候宫妃,敬慕天颜’上,至少他自己能摘干净些。
可是又有人对他家的钱产动了心......
陈谦时在心里叹气。
这一天林言回去得晚些,他的师父说徒弟年岁长了,不好再如小时候那般拘束着。林言自父亲去后渐掌家事,如此倒也方便行动。他到的这时候天还透着几许光亮,抖擞的几颗孤星闪烁在枝头。只是似乎畏惧残冬的余威,林言听到几声鸟的嘀咕——天上星落作地上灯。
正是晚饭的当口,林言本预备自己对付几口,不再叫长辈多担忧。只是小丫头倒是过来,跟他道:“赶巧姑娘们都陪着老太太呢,哥儿别叫人忙了。老太太听说您回来,叫您也一并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