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林言从前没听得什么传闻,可是秦向涛说得十拿九稳,他心里明白至少荣国府的省亲别院是一定会建的。秦向涛见他沉默,刚想开口,却被陈谦时一肘撞在肋骨上,嘴巴张开又闭合。
  这会陈谦时总是在病中,林言又还要往荣国府去,因此他与秦向涛并未停留太久。只是回去的路途比来时要沉默许多,临分别时,秦向涛跟林言道:“有难处便与我们兄弟说。”
  林言点点头,谢过他的好意,目送秦向涛策马离开了。
  修建别院,最先想着的当然是银钱。
  他的手指不自觉点上眉心,脚下的一层冰迸裂开。
  “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黛玉的声音叫林言回神,他抬起头,发觉宝钗和宝玉都正向他看着。外面刮着寒风,屋里却暖和得叫人发昏。他仰起脸,抿着嘴笑一声:“暖风醉人,这儿却也不差。”
  “这会也打搅宝姐姐许久,倒也该走了。”
  “你瞧你,说是想我,才来找我。这会言儿说一句困,你竟是立刻把我抛舍了。”宝钗笑着,又道:“外头还冷着,叫手炉再热一热,你俩再回去。”
  黛玉笑眯眯着应下,这时屋里座位又是变化,原本黛玉与宝钗、林言与宝玉各坐在一处。这会不知怎的,分明也没什么人变动,林家的两个却又‘难舍难分’了。
  宝玉还等着他林妹妹叫他——跟从前似的,不论干什么去,林妹妹总会叫他一句——可这会却不是。
  他竟有些茫然起来,一时竟想不起怎么就跟林妹妹生分了。
  她分明还是如往常般与姊妹笑闹,只是......
  耳边又是黛玉与宝钗轻声细气的言语,宝玉抬起头,隐约瞧见一绣着霁红的幔子透出紫色,笼着半角房屋,也框住黛玉的衣袖。可下一刻,林言揭开一角帘子,嘴上隐约说起外面又要下雪。更耀眼些的光透射过来,那些紫色的光晕好像是泅在布料上生出的水渍,这会捂到水里,立刻就不见了——洗去了。
  黛玉站起身,还没忘了跟宝钗笑上几句。可她忘记叫宝玉了,她原就没想着跟他一道离去。只是冲着屋子里说话,跟许多人道:“我可要走了,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的。”
  “林姑娘这样说,下回我们可得坐实了的。”
  过分热闹的声音把宝玉的心声压盖过,他愣愣看着黛玉,却觉得自己与她却像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雨。
  雨丝把她的眉眼洗涤得更加清晰,可宝玉却不敢认定自己这时在她心中是什么痕迹。
  许是阳光太密,又或者心音紊乱,眼睛也看不清。宝玉莫名觉得林言朝他看了一样,好像是笑的,又好像只是沉甸甸打量着他。只是当他再认真去瞧的时候却只看到一个过分生硬的侧影,那墨玉棋子一样的眼珠遮住大半,微垂着,很乖巧地望着身边的人。
  林言没有理会宝玉此时的心绪,他心里且装载着太多事,正想着快快与姐姐说起。他接过两只手炉,将温度较热的一个递过去。
  那只精美的绣帘被他揭开一半,那些暗暗的紫色便一点也看不到了。
  第38章
  此心间多加思量
  “这省亲一事,说来是太上皇、皇太后的恩
  德。体恤父母女儿久别之苦,这就允得有别宇之家迎候内廷鸾舆。消息传过来,家中但凡有位娘娘的都动了。“薛蟠说话时也与性情无二,手臂张罗开,跟母亲妹妹比划着:“我听说周家是已经动了工,修盖省亲别院呢。旁的又有吴贵妃的娘家,这会约莫也看好地方了。”
  薛姨妈留神听着,宝钗却只管绣着帕子上的一块紫藤。薛蟠见妹妹好似没什么兴趣,心中老大不满意,更追着道:“这边也该预备着迎候了。”
  “实该迎着。”薛姨妈一时没留意女儿在做什么,她晓得这是自己姊妹家的喜事。由着儿子的话,便也点头:“我恍惚听着小丫头子们议论,说府上也在预备了。”
  “那不怎的?这可是好事、大事,独一份的喜事。”薛蟠评价着,去看妹妹时却依旧只见绣缝的侧影。
  宝钗心里没什么想头——修别院、迎宫妃——粗粗漏漏六个字,不知是使进去多少银钱,那些银钱又从哪算。
  耳边听着哥哥又说起别家如何如何热火朝天,宝钗抬眼瞧他,只是轻声道:“总也有未请迎驾的人家,哥哥说话还是仔细些,莫惹了人家讨厌。”
  “家里有娘娘的,哪个不曾请恳?”薛蟠哼哼笑着,并没有把妹妹的叮嘱放在心上:“只怕是哪家破落户,账上实在没银钱。”
  “秦大将军家就不曾恳请,哥哥说说,那也是破落户么?”宝钗忍一忍,只将那没绣好的帕子掷在桌上。
  “秦大将军?”薛蟠把这个称呼在脑子里过了许多遍,好不容易才想起那家的小儿子是跟林家表弟相熟的一个。于是也不再恼妹妹不搭不理的样子,嘿嘿笑道:“言哥儿跟你说的?”
  “你自个只想凑热灶,那些不恳请的自然也不理——不是谁告诉我的,这般事只略一留心,就没有不知道的。”宝钗皱起眉头,将身子背过去,不再去看薛蟠。
  “这是什么话,妹妹,哥哥又不是要害你的!”薛蟠见她这样子也有些不高兴了,他大喇喇坐下,跟宝钗道:“眼见他前有名师,后有功名,将来前程不可估量。你们平日不总在一处么,他难道不叫你声姐姐?”
  “这是叫我跟人家攀关系去了?”宝钗说完这一句,脸色一下子白了。她猛地转过身子,紧紧盯着自己的哥哥:“你,你把我当什么——”
  “宝丫头,你莫急。”薛姨妈眼见一双儿女要吵起来,赶忙牵住宝钗的手,将她搂进怀里,冲着薛蟠道:“没良心的孽障,你做哥哥的不思进取,怎么净想着叫妹妹投靠别人家的兄弟呢!”
  感觉到怀中的女儿隐约安静下来,薛姨妈拢拢宝钗的鬓角,又低声道:“你哥哥没什么坏心,他也知道自个不是那般有志向的人物,因此才这样说。更何况言哥儿性子和气,姊姊弟弟间的,没什么的。”
  宝钗的点头像是颤抖,但薛姨妈总因为这个动作放心,又把女儿扶起来,仔细擦拭她的额头。
  “你平日总穿的太素,前儿你姨妈刚赠我几匹难得的好布料,你——”
  “别了,妈。”宝钗坐直身子,只是又把脸扭过去:“只管把那几块料子给我,我自有用处。”
  深冬没有晚虫,但世家大族总是不忍受耳边寂寞,至此时也能听到鸟儿婉转啼鸣。该赏的雪景都留住,不该留存的残雪尽数扫除。只是这样过分刻意的造景叫人分不清明,林言今日还要回国子监去,拜别长辈,这时正要去跟姐姐辞行。他拐过院子一角,低声与文墨吩咐着,没留意又绕过几处景亭。
  “他总是年纪大了,记得请个大夫好好诊治,开的房子只管抓去。”林言顿一顿,又补充道:“他那个干儿子不是脑子不清楚么,你吩咐些机灵的小子时时照料着老伯。”
  “都说过了,大夫也说那老爷子年纪大,身子却还好。”文墨照旧走在慢林言一步的地方,说到染了风寒的看门老伯,又笑道:“您别担心,他那个干儿子虽然傻,但却很孝顺。伺候起他爹来挺仔细,断水端药都明白着呢。”
  “那就好。”林言点头,眼见就要进院子,又跟文墨叮嘱道:“你这回去,再多约束着他们,不可胡乱打听,更不许跟外头人乱说一个字。”
  “唉,我明白,您放心。”
  这会天还早,但黛玉晓得林言今日该走,自是早早起来等着与他再多说一会话。林言一进来就看见姐姐连头发都梳理整齐,人还没走近,身子就先低伏下去。
  “姐姐,你实不必顾应我的时间。你身子刚好没多久,还是多多休息着。”
  “这就奇了,说得好像你一月里跟我辞别二三十次似的。”黛玉伸手理顺他的衣襟,不觉被他过分郑重的神情逗笑:“也不过早起这一次,换了平常,你早早来了我才烦你——这会你就当让让我,嗯?”
  她很顺利地抚摸到林言的发顶,林言跟姐姐说话的时候惯常压低身子。他的侧影是与脾气完全相反的生硬,而正面的笑容又是与侧面不同的和顺——黛玉想大约是因为那个梨窝的原因,想要伸出手指去戳,半路却改道到了眼皮。
  “这儿怎么肿了一块?”
  林言避也不避,眼看着手指伸过来,却连眼睫都不曾颤抖一下。他任由姐姐在那一处轻轻揉着,脸上的梨窝更显眼了。
  “可能是昨儿没睡好的缘故,过一会就好了。”林言见黛玉笑,索性闭上眼睛:“不然你吹口仙气儿,兴许立刻就好了。”
  “啐,讨嫌。读了许多事,却来作弄姐姐?”黛玉在他耳朵上一揪,自己先禁不住笑开:“快去吧,路上不必赶。”
  “我晓得。”
  “无论是乘车还是骑马,都行进慢些。”
  “我记住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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