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迷?有的新鲜东西,可别忘了我去。”紫鹃笑盈盈给黛玉披上外衣,回首间黛玉扬起下巴,笑容更加清晰。
  “丢不下谁去。”
  这外面已经过了太阳最耀眼的时候,歇下脾气,温吞吞照着,将最后一点冷冰也捂化了。几个人说着笑着,又邀上三春,到梨香院中时薛姨妈已经等着。见着他们来倒笑话一句路上顽皮好闹,又一迭声叫他们进来坐着,吃些糖水甜果润润嘴巴。
  东西是薛蟠带回来的,可他人却不在这里。林言进去时眼珠微微转动,问过好之后便不言语,只依着黛玉坐在一边。薛姨妈约莫因着自己的儿子生性外向,对着乖巧安顺的孩子难免多喜爱些。这会见他只是坐着,以为他拘束,当下搂着他姐弟,笑道:“好孩子,这时只痛快玩去,不必记挂什么虚礼。”
  “正是这个理。”说什么新鲜玩意不过是由头,宝玉好热闹,倒也不是一心奔着桌上的东西。这时听着薛姨妈笑,自己也抬起头来,冲着林言道:“你平素都好,只是年纪小小,却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当初学里叫你玩你也不去,实在可惜。”
  林言听他说到学里事,又怪自己不与他出去,禁不住分辩道:“哪里是我不愿去?背不下书是先生罚我,我可不愿意。”
  “我还不晓得你?”宝玉听罢,搁下手里的玩意,跟黛玉笑道:“这个是学里有名,先生不绝口夸赞的好记性。不过几页书,分明早都背熟,那也不与我们出去,好好的一个人,生闷在屋里。”
  “玩个不乐,出去也没意思。我倒知道你辞舅舅去的时候得了嘱咐,是叫你当哥哥的看护弟弟,怎么这会你话里话外,却尽是自个快活去?”黛玉早在林言的话里猜出那几个公子少爷在义塾中‘玩’个什么,自己弟弟竟还想着与他们一处,这会见宝玉这样说,更觉得万万不能的。
  “你俩一气,却是寻得我的错处,我说不过你。”宝玉哼哼笑两句,黛玉也不答,自垂下脸去,眼帘一遮,一层睫羽搭在脸上,透出几丝金黄的缝,精致灵巧,当是把阳光揉碎了,碾细了,再一点一点描摹上去。
  宝玉不觉看痴了,怔愣了半响,见黛玉仍旧不理她,当下竟有几分委屈:“你这是嫌我不看顾言儿?生了我的气?林妹妹,好妹妹,你若是惦记,当下打来骂来我尽受着,可千万别疏远我去。”
  “谁生了你的气,谁疏远了你,你自己想左,凭甚赖人家多疑?”黛玉自觉肩上一热,晓得是林言又偎过来,见宝玉这样伏低做小,觉得没意思极了。因此只似是而非侃他一句,低头依旧玩着手里的连环。
  宝玉见黛玉没说旁的,猜她没因此恼他,私心里愈发想哄她高兴,于是也不管不顾,跟黛玉道:“你还不知道我么?平素除了姊姊妹妹,我还不只疼着言儿一个兄弟!”
  这话倒是没错,宝玉自小便惯与姊妹们玩闹,从前伴着大姐姐元春、探春,叔伯家的迎春、惜春,如今又来了黛玉并宝钗,真正是在姊妹丛里长起来的。
  然而在世间长上几年,兄弟也排得上数,难为如今叫他想着的兄弟只林言一个。虽说归根结底是因着他姐姐,可叫旁人说起来,还是道这表少爷也是落了宝二爷的眼里,成了那特例啦。
  这厢宝玉说得情深意切,恨不得捧心以见真诚。对面姐弟俩却是没来由的,同时顿住。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太阳将落。
  第5章
  拜先生父子母女
  贾探春一进到院子里就听见赵姨娘嚎啕。
  有机灵的婆子扯扯赵姨娘衣袖,赵姨娘也不理,眼珠不转动,嘴上却哭得更大声。
  “姨娘这是做什么?”探春扯着嘴角强拉出一个笑,赵姨娘听见她出声,拿帕子盖住眼睛,气狠狠道:“我受了气,还不兴到自己姑娘院里哭一哭么!”
  “姨娘这是什么话,府里凤嫂子管着,太太也宽宏,姨娘受了委屈当跟她们讲明,与我说个什么道理?”
  “我算是看出来了,可怜我怀胎十月,却是给太太生了个倒错的丫头。”赵姨娘将帕子掷在地上,泪才真切流了两滴:“你满心巴着太太,老太太与太太愿意疼你,按说也是你的福气。可你不惦记我便是了,怎么也不惦记你兄弟?你既然得脸些,实在该拉拔自己兄弟,万没有紧着外人的道理。”
  她的一番话还没说完,探春的面色就已上了层白浆,嘴唇哆嗦几下,眼眶里便蓄了水汽:“哪个是我不愿惦记,又怎么说我不惦记谁去?姨娘有话且讲清楚,没得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一句话不知哪里戳了赵姨娘的点子,她恼火起来,嘴上愈发哭天抢地:“造孽呀,我辛苦生的个孩子,竟拿死不死的胁迫起我来了。好,你攀你的太太少爷,我与你兄弟就死去,再不盼望你什么。”
  眼见越说越不像话,探春身子抖着,眼里的泪尽叫怒火烧干净。
  “姨娘张口闭口我不惦记你,却该说说,我是惦记了谁去?”
  “我没福气,我儿也没福气——一没托生到太太肚子里得老太太喜欢,二来不如不要我这个姨娘,没得叫贵人捡了,却是爬到别人头上去!”
  “这是什么话?!”这些不光是探春吃惊,连院里也陡然安静。方才乱糟糟、闹哄哄的劝慰好像都落了空,只有赵姨娘先前丢在地上的手帕还遭风吹着,露出沾了尘土的花样。
  这一下赵姨娘也静了,再没有方
  才的嚣张气焰,低头拧眉,懊悔自己管不住舌头,怎么秃噜出这样的话来。
  这时候,探春眼里心里的水汽恶气都不见,只是很平静想着赵姨娘的话。
  她知道赵姨娘为什么说这个。
  是呢,林言来了这儿,大家伙儿也愿意敬着,捧着。可是私底下,谁都知道林言不是亲外孙,他甚至不是一开始就养在名下的养子,而是姑奶奶快要不好了,才急匆匆拉到身边的孩子。
  林大人或许有叫他承挑宗族的意思,可是如今又叫他随着林黛玉一起到了这里,说着严加教导,却至今也不曾督促他学问,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今林言纵然得了老太太喜欢,得了舅舅夸奖,得了夫子赞赏,可到底在众人心里存下一个疑影儿。
  ——林言,他到底……
  赵姨娘不安的喘息叫探春回神,她的这个姨娘的心思也清楚了——林言与贾环一般大,一个众星捧月样,另一个却如一道影子,再加上府里人的碎语和撺掇,姨娘当然不忿。
  想到这儿,探春咧咧嘴,拾起地上的帕子,又丢回赵姨娘怀里。
  “再怎样人家都有个正经姓林的姐姐,姨娘争什么气?”
  荣国府没有墙,人人都是耳聪目明,人人都是颖悟绝伦。这样的风声乍起,且很乖巧地不敢传进老祖宗的耳朵里。
  贾母依旧爱惜这些儿孙,见着他们,也是充满疼爱的揶揄。
  “这些皮猴子竟学好,从前三五不时就聚在一起闹一闹,这会听得却少些。”
  底下人一齐笑开,各式各样的脸,嵌在同样华贵的瓶盏里。分明满屋奢华器皿,声音却空荡荡响着,急寻着一个缝儿就要钻出去。
  日头隐秘地流转几日,许多双眼睛看着,嘴上计较着,看这事到底要怎样落地。
  于是,捡着一个晴朗的日子,迎春惜春便结伴便到了探春那儿。见她闭着窗户,一个人闷坐,迎春偎到她近旁,叹道:“左右不是你的错处,你这样疏冷着又是何必?”
  她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探春却梗着脖子,眼中隐约又上去泪意。
  “我哪里不愿同他们好,只是话是我姨娘说出去的,传进他俩耳朵里还不知编排成什么样子,我是实在没脸,情愿做个冷心冷肺的,强如上人家跟前讨嫌去。”
  “这是什么话。”迎春与惜春对视一眼,晓得这是探春的伤心处,便不往这儿多提。
  “我们是才从林妹妹那儿过来的,她实不曾怨你,还与我们说怕你与他们生了嫌隙,是以才不再去。”
  听她这样讲,探春转过身,扯了帕子压在唇下,眼泪簌簌掉下来。迎春觉得似有转机,赶忙又道:“林哥儿也问起你,说他不日要离府去,探春姐姐却总闷在屋里,再不去,就真没什么一处相处的时机。”
  “离府?”探春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却叫这两个字眼惊一惊:“他离府做什么?要回扬州去?”
  “不是。”迎春摇头,隐约带上一点笑意:“这便是我俩来寻你的第二个因由——你这几日闷着,想来旁人也不愿拿相关的说给你听,恐怕你难受。可这实在是个喜事,没准你听了,伤心事就散了。”
  “是什么喜事?”迎春难得这样子,倒叫探春心里好奇。
  “林哥儿将要拜先生,是位了不得的大儒。”
  这方院的风渐渐止息住,叶子打着旋落地,溜溜达达,扣开另一扇窗,推着一股湿气进到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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