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宝玉乐意,他们索性便到他那儿玩。对对子无趣,可添上彩头便有了趣味,无论大小,赢了的总是得意些。
“言儿。”宝玉戳戳林言额头,声音委屈,脸上可是笑着的:“你喜欢我这儿的东西尽管拿去,做甚拿那些僵话句子作弄我。”
“都是书里的,怎么就作弄你啦?”林言眉角跳一跳,看上去跟黛玉的动作如出一辙:“是你自个说的,对不出,就要认罚,可不兴耍赖的。”
“我哪里耍赖——唉,我再出一个——”
年纪小小不饮酒,可花汁甜水喝着也算数。一旁的袭人紫鹃等看得高兴,却也惦记着不许他们多闹,免得误了晚上时候。宝玉还正在兴起着,不依不饶不服气,直待袭人无奈抬出他父亲才罢休。
可怕什么来什么,这边的快活气未散,那边却说政老爷使人来,问问二位公子的学问如何。
宝玉垮下脸,别别扭扭跟着林言一路走。
书房,总是书房——门口窗口的雕花都是合该千年灿烂的,可当它们搬到这里时,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却莫名其妙地枯萎了。贾政便在那里端坐着,书、纸、笔、书、纸,放得规矩,又显出经常翻阅品赏的样子。
宝玉自进来开始就是垂着头的,他心里想着,不知该不该盼望由林言先去应答考问——可是如果林言答得很好,轮到他时,父亲只会更加恼怒。晃着神,林言的声音却慢慢响起,他回的不是书上的句子,只是说着义塾的生活、说着那里的先生与学子。
“你们年纪小,切记不可被那些不上进的带坏了。”贾政说到这里皱一下眉,眉心刻出一道鞭子,凌空甩在地上。宝玉下意识向林言看去,他却没有看他,依旧笑着,很腼腆的样子。
“是,舅舅,我们省得。”
考校是次要,贾政总想着震一震两个小的,叫他们知道自己当时的话是做了真,不许他们仗着长辈疼爱懈怠躲懒。林言这边没什么好说,倒是宝玉临来时作对子记下的几个句子派上用场,规规矩矩答着,叫父亲透露出些许满意来。
只是他脸上欢喜挂不住,很快便隐没到胡子后,再瞧不见。
自贾政书房出来,宝玉是一副绝处逢生的姿态,回去路上搂着林言肩膀,怏怏的,嘴上说:“这话还多亏你,言儿,等回头我那里的好玩意,你喜欢的都拿去!”
他是彻底没了玩闹的兴致,林言也急着回到姐姐身边。他看出宝玉心里还不快活,却不能说长辈的不是,只好道:“反正不用再去义塾里,咱们总有的时间玩。”
见对面露出些笑模样,林言心里一松,二人岔路分别,转眼林言便站到黛玉跟前。
书房里的事细细说了,黛玉也知道舅舅的严苛,对着弟弟,她便笑一笑,心里总是为难。
舅舅应当是没有坏心,可两个人总是架在一起比较,佛奴又是更得笑脸。日子久了,难免令旁人生出责怪。
黛玉仔细听着林言说话,心思走得很远
鸟鸣声断,瑟瑟风又来。
第4章
闹游戏围坐桌旁
外头有什么吱呀吱呀响着,黛玉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捻过书卷一角,里面的沧海换了桑田,可她对面却还停在百年前的光景。黛玉掀起眼帘瞧一瞧,见那书上的将军还在说着以一当百的神气话。
“佛奴,若是倦了,就回去歇歇吧。”
一句话将林言牵回尘间,他眼皮儿颤一下,便又抿起嘴,极乖巧地笑起来。
“姐姐,我不困。”
这会正是春日里最好的时候,太阳温柔照耀着,风也和气,庭中院外花开出满捧满簇,启开窗户一隙,那股子香甜气便忙不迭钻进来,熏得丫头婆子昏昏欲睡,脚下打跌。黛玉见状也不愿她们强撑着,笑着叫她们下去松快,连带紫鹃雪雁也被推去补眠。
唯一赶不走的是林言,他见黛玉没有午睡的打算,自己也拾一卷书坐在对面,只是他读书不专心,恐怕夜里夫子要进梦中打手板。
“眼看着你这一页读下四五遍,再多几次,黄金屋也该垒起来。”黛玉嘴上这样说,抬起手腕,轻轻戳一戳林言指尖:“佛奴,你这几日怎么了?”
黛玉终究也是孩子,见林言支支吾吾不语,便知道他有了秘密。一面担心,一面又好奇,却也舍下书卷,更望着林言去。她眼珠透亮,似是经略水路时见过的碧水。可睫毛抬着看过来,却又作水后的一段山路,山后的天空带着苍白的颜色,是水上的浮冰,没由来叫林言心里一阵不安。
“佛奴,你若不愿说,我就不问了。”黛玉握一下林言的手,想收回去,却被他丢下书双手攥住。林言半个身子倾过来,只是嘴唇蠕动几下,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黛玉慢慢抽回手去,见林言又去磨捻书页一角,自己也垂下头,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兀自思索起来。
对于佛奴的想法,她自个早先便是有些猜测,这会见他这般,那些猜想却更加清晰。
早前,新一场春雨落下的时候,薛家太太带着一双子女住进荣国府的梨香院——年岁大的少爷叫薛蟠,平日乐得外出跑去,不怎的跟他们一处。另一位薛小姐倒好,为人和气,不多时便与他们熟了。
他们偶尔玩到宝钗那儿,薛姨妈是慈母样的心肠,对这些孩子从没有过严格的面相。可有的时候,看着她与自己的女儿说话,不单林言跑神,连黛玉也要悄悄发呆一下。
风一日日吹过,转眼间他们在荣国府也待下一段时光。浮光日暖替换夜里寒凉,父亲与友人交谈的话仍在耳旁。
父亲说,是他不愿续娶继室,又为着岳母思念,才将他们送到荣国府来的。
可那人又说,女儿送去荣国府是好,将来婚嫁不怕有人说嘴教养。却该把林言留在家里,拘在身边读书。儿女总不一样,自古便没有父亲尚在,却要岳家管教儿子的道理。
听得这话的时候,院子里也有什么吱呀吱呀响着。父亲与友人渐渐走远,黛玉悄悄坐在窗沿下,林言抱着她的肩膀,仍向着父亲消失的方向张望。
“姐姐,我一定跟你一起,不管去哪里。”林言说着,满眼都是郑重的样
子,可黛玉只是低低应一句。
那会黛玉心里乱糟糟的,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要去外祖家里——可什么时候去,只她一个去?佛奴得留在家里?她又什么时候回来呢——这样杂乱的思绪围在心里,偏又无人解惑,恰如一只窄口瓶,水轻轻快快溜进去,再要倾斜出来时,却是‘啵咕’‘啵咕’。
只幸好父亲并没有给她问询的机会,虽不知父亲如何做下决定,可黛玉听到耳朵里的时候,便是佛奴与自己一并去外祖家。
说话时林如海仍笑着,可眉间隐约一道刻痕,似是冬日的枯柳,不容两个孩子细瞧就被残雪盖去。
林言在想家,想父亲,也许还想着门房养的那只花猫儿。可黛玉的心不知怎的一下子定住,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清楚地明悟过来,自己与林言轻易回不去扬州。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对面林言重新捧起书。书页之后,他偷眼去看黛玉的神色。外面的声音恍惚中静止,他想自己也许令姐姐想起伤心事,心里便懊丧许多。
盏里的茶气丝丝缕缕,这会入口倒好。黛玉呡一口,抬眼见林言怏怏,有心宽抚,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恰在此时,外面隐隐传来笑声,细听去便是紫鹃、宝玉并宝钗三个。
“方才以为姑娘睡着,我还拦着他俩去,可巧见姑娘影子,这便进来了。”紫鹃说话时笑吟吟的,试试壶里茶温,又要去沏一壶新的来。宝玉见状,拦下她道:“这回来是邀林妹妹玩去,新茶许喝不上。”
“那也得我们姑娘同你们去。”紫鹃哼笑,倒也止步,问询着朝黛玉看去。
“薛家哥哥淘回来些好玩意,林妹妹,咱们一起也瞧瞧新鲜去。”
“这可是抬举,不算什么金贵的东西,只道解闷。”宝钗坐在一侧,微微勾一下唇角,笑道:“是我妈想着你们喜欢精巧的东西,这不,使唤我来请你二位。”
“宝姐姐说这话我可不依,分明你自个缺个伴儿,却好像我占你的便宜去。”黛玉撑着下巴笑,眼睛一抬,天然一派淘气。
“哎!妹妹,这春天热燥,你们成日闷在屋里,人都要憋坏了,不如跟我们一起玩去。”宝玉见她这样,以为黛玉不想去,登时有些发急。
“哎——”宝钗却不急,她身子一动,坐到黛玉身旁,唇角眼波尽是笑意:“我请你,你去不去?”
“算你诚心。”
两个姑娘笑闹一阵儿,宝钗便看向林言去:“林哥儿也瞧瞧去?”
“你还是不晓得他的脾气,你把林妹妹哄走了,他说什么都要跟上去的。”宝玉笑起来,紫鹃见新茶无用,便紧着收拾出来出门的外衣。她回来时几个人不知正说着什么,林言依旧偎在黛玉身边,不做声,只是安静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