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的气息愈发不匀了。
  偏偏宁祈正在酒醉中,根本不知晓方才发生了什么。她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将椅搭随手一放,而后随意地整理下自己的裙摆。
  意识不清晰,动作也没有章法,将原本凌乱的衣裙堆叠出许多褶皱。
  宋怀砚拢回思绪,瞧见她的动作,下意识地伸手,动作极有分寸地将她的衣摆整理好。
  他重新坐回去,凤眸沉沉,凝视着面前的毒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才经此一遭,他倒是喉咙有些干,便又取了个瓷杯,拈起酒壶斟满了酒,徐徐饮下,仿佛这样便能压下那一瞬间的心念起伏。
  他用余光瞥向面前的少女,忍不住去问:“你既然是为了宋怀砚而来,那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为何,他一贯沉静的声音,竟夹杂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颤抖。
  宋怀砚……
  这个熟悉的名字,倒是令宁祈清醒了些许,然而也只是些许。她努力在脑海中勾勒他的模样,轻声答道:“宋怀砚啊……眼睛好看,高鼻梁,薄嘴唇……反正是挺好看的……”
  宋怀砚眉心微挑,似是没料到她会这般说。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接着问:“然后呢?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人嘛……”宁祈耸起小嘴,似是忽而想到什么,轻轻“啧”了一声,“这小黑莲,邪的很!我、我可惹不起!”
  小黑莲?这又是哪里来的新鲜词汇?宁祈平日在别人面前……难道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宋怀砚无奈地摇了摇头,顺着她的话道:“如此说来,他倒不是个好人咯。那你怕他么,抑或是说……你讨厌他么?”
  “怕……怕是有点吧……”宁祈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梦呓般回答,“这小黑莲……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倒是没必要讨厌他呀……”
  “他的心思坏……坏坏的!但是……他也挺可怜的,自小在冷宫长大,没人关心他,也没人记得他……”
  “而且……他也不算很坏很坏吧……他救过我,也帮过我,其实心里应该挺善良吧……”
  从小到大,前世今生,竟有人说他这个暴|君“可怜”,说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善良”。
  宋怀砚摩挲着手中的瓷杯,喃喃道:“宁祈,你太天真了……”
  他是要踩着万千尸骨爬上高位的人。
  也是今夜要送她去死的人。
  可他看着少女一双纯澈玓瓅的眼睛,喉间却忽而哽住了。
  她的眼神那般干净,笑得那般真。宋怀砚想,宁祈方才说的的确不对,他不是什么不染尘埃的神仙,而是满身脏污的恶魔。
  而她,才该是同仙子一般的至纯至真。
  晚风四起,月华凉薄,勾勒出二人相对而坐的身形。
  宋怀砚垂眸,漆黑的睫羽在风中轻轻颤动,犹如一只折翼破碎的黑蝶。在这般的阒寂中,他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素来心狠手辣,算无遗策,可眼下发生的一切,却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轻叹一声,拿起酒杯,再次抿了一口清酒。
  见宋怀砚喝酒,宁祈也来了兴致,想再喝一些。她的目光捕捉到他手边的那杯酒,想也没想,便伸手去拿。
  宋怀砚心尖一颤,抬眸看向她。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杯灌了蛇毒的酒。一杯下肚,便是宣判了她的死期。
  少女对一切浑然不觉。她只当那是一杯仙酎,迫不及待地要饮下去。
  那杯毒酒,即将要送到她的唇边。宋怀砚定眸看着宁祈,喉间一涩,在这电光火石间,忽而想到了许多许多。
  他想到自己重生初次见到宁祈,她便与上辈子不一样了。她活泼天真,虽闹过许多笑话,可心地却是那般纯善。
  她真切地关心他,是在他受伤后唯一送药的人,也是在雨夜中,第一个为他撑起伞的人。
  他又想到与她相处的日日夜夜,想到她的唇曾与他的肌肤相擦,想到在暖阁中的那一个吻……
  无数的蛛丝马迹,都告诉宋怀砚,眼前的这位少女,并非是前世的长宁郡主。
  她只是宁祈。
  而他现在,似乎也并不想除去她。
  凉风裹挟着少女的甜香,徐徐在他的鼻尖萦绕。他嗅着这股清香,望向她如水的眸子,只觉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自己心底不断地升腾。
  那是他两辈子,从未体会到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她,更不恨她。
  他望向少女在月光之下的窈窕身形,一颗心脏跳得愈发急促起来。
  ——他似乎……似乎有点喜欢她。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被他自己慌忙打断。
  他看着宁祈即将喝下去的毒酒,呼吸一抖,匆忙起身,挥袖将那杯酒打翻。酒杯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那些淬满杀意的毒,也分毫不剩了。
  宁祈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晃颤着身子站起来,后退两步,疑惑道:“怎……怎么了……”
  宋怀砚望着地上的酒杯,呼吸急促,眼尾不知何时浸上一层水红。
  他回眸看向宁祈,半晌之后,哑声道:“没什么。”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声音平淡,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31章 过往
  酒醉之中, 宁祈的五感都仿佛被覆上一层轻纱,不住地朦胧摇曳。隐隐感知到什么,却也并不明晰。
  她的脑子有些迟钝, 朝地上的酒杯瞥了一眼,也没觉得有何异常。听到面前人要送她回去,便轻呢了一句“好呀”。
  说着,她便扭着步子, 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宋怀砚瞧了她一眼,竭力将自己的思绪抚平。他俯身,将地上的酒杯拾起, 稳稳地搁置在桌案上, 这才转身前行。
  他还没迈出两步,只见少女一个不稳当,晃悠悠地就要踉跄倒地。他轻叹一声, 只好上前扶住她,瘦削而骨节分明的手拢上她的腕子。
  迷迷糊糊中, 宁祈也分辨不出他是谁, 却也放心地朝他的身侧靠过去, 好似他才是周遭唯一的安稳之物。
  感受着她的靠近,宋怀砚敛下凤眸,也没多说些什么, 只徐徐带着她往前走。
  烛光明灭,宫道悠长。
  后花园中的林声阴翳,水榭中的欢声笑语,绵延许久的筵席喧嚣, 通通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渐渐的,他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耳畔只有少女不匀的呼吸声在空中弥漫,时不时还在呢喃着他听不清晰的话语。
  天地之间,恍若只余下他们两个人的气息。
  宋怀砚原以为此路岑寂安宁,自己就这般送她回去。可还未行至半途,宁祈的酒劲仿佛又冲上来了些,忽而变得很不安分。
  她嘴里似是低骂着什么,忽而又是哼哼唧唧的,小声嘟囔着,每个字都仿佛黏在了一起,含糊不清。
  宋怀砚本也不欲管,可她嘀咕了几句,忽而便不愿意走了。
  他便只好停下步伐,往她身边凑了凑,开口问:“什么?”
  宁祈缠着他的胳膊,跺了跺小脚,脆声道:“我走不动了……你、你背我!”
  背她?
  宋怀砚皱了皱眉,并不想理会她这般荒谬的请求。可在酒醉之中,她的力气却也这般大,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
  他便只好安抚道:“距离也不远,很快就到了。”
  可他的话,宁祈哪里听的进去。瞧着他沉肃的神色,宁祈只当自己被拒绝了,忽而猛地撒开了手,孤自站在原地。
  宋怀砚以为她答应了,便松了一口气。
  可他正要再次上前扶住她,却忽而看见面前的少女垂丧着小脸,双肩不住地颤抖着。
  紧接着,她竟忽而小声抽嗒起来,一下接一下的。
  ——她竟然哭了?
  宁祈猛地抹了一把泪,哭噎着说:“这么久没见了,你都不愿意背我一下……你还是我亲哥吗?”
  她这么梨花带雨的一哭,竟让宋怀砚方寸尽乱。
  面对旁人的诬陷,他可以用尽手段去算计;面对锐利的锋刃,他可以决绝地举刀相迎。
  可面对宁祈的泪水,他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一夜,他向来算无遗策的心计,屡屡崩裂。
  因为宁祈。
  他身上的气息再次乱了一瞬。望着宁祈委屈的样子,他只好尝试着伸出手,缓缓为她拭去面上的泪水,轻声道:“别哭了。”
  声音很冷,面色是一如既往的阴沉。宁祈愣了下,看了他一眼,泪竟落得愈发凶了。
  宋怀砚:……
  他看起来……有这么可怕么?
  他收回了手,轻叹一声,只好向前俯身下去,将她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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