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先赶到的孩子们已经把自行车停在小路上,脱去上衣和外裤下了河。瓦列里也十分熟练地脱下衣服放在自行车上,阿列克谢看到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背部在被树荫过滤后的柔和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长期的游泳和户外运动让他肩胛骨附近的肌肉变得十分结实,他的脊椎线条笔直,身体有着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轻盈感。
瓦列里察觉到了阿列克谢的目光,不明所以地皱着眉头看着他。
“愣着干什么?”
阿列克谢故作深沉地摇摇头,学着瓦列里把衣服脱下塞进自行车筐里。
走到白沙滩上的时候阿列克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随机抓住几个还没有下水的男孩讲述刚刚他们遇到驼鹿的经历,但是没有人相信他,所有男孩都说他们从来没有在那片森林里遇到过驼鹿。阿列克谢失望极了,他想让瓦列里帮他证明他并没有在说谎,但瓦列里已经不见了,他像鱼一样融进了水里,游着去找他的同伴们了。
阿列克谢只好向河走去,水没有想象中的凉,但他还是打了个哆嗦,他慢慢走进水里,看着水没过自己的脚,接着是小腿,然后到大腿根部。
阿列克谢犹豫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正在写的《白桦林》:英雄伊戈尔在揭露邪恶的统治者犯下的罪行后,被打成重伤扔进了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冬日的暖阳照在这位英雄身上,伊戈尔在濒死之际,恍惚间看到了挚友科斯佳伸来的一只手。
阿列克谢慢慢蹲了下来,把自己的整个身子浸到了河水里,只留下脑袋还露在水面上。他一边尽力回忆在基辅和伙伴们下河游泳时的动作,一边往水的更深处走去。水越来越凉,他的脚尖逐渐够不到松软的河滩,整个身子随着拍水的动作浮了起来。
阿列克谢再次想到了伊戈尔,他把自己想象成自己笔下那个具有悲剧感的溺水英雄,他的手慢慢不再摆动,而是抱住自己的双腿,憋住气任由自己的头没过水面,身体逐渐下沉。水下的世界安静极了,水面上所有嘈杂的人声都像隔了一层厚玻璃一般听得不真切,蜷缩的姿势让他获得了某种安全感,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让他有些贪恋的带着窒息感的安静突然被打破,一只手拽住阿列克谢的手臂径直把他提了上去,阿列克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猛呛了几口水。
阿列克谢被那只手直接拽到了岸边,他跪在沙滩上控制不住地猛咳,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站在一旁的瓦列里。
瓦列里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你确实不会游泳。”他冷静地总结道。
阿列克谢没有反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温顺地抱着膝盖坐在白沙滩上看其他男孩们在水里嬉戏。
后来骑车回去的路上,瓦列里没有任何要责怪或者教育阿列克谢的样子,阿列克谢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告诉瓦列里,他在河里“溺水”的时候,其实是想体验伊戈尔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谁是伊戈尔?”瓦列里一头雾水。
“一个企图揭露真相但有心无力的大英雄。”阿列克谢回答。
瓦列里不再追问,只当这又是他的一个没来由的幻想。
——
在那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阿列克谢在普里皮亚季河岸边的森林里发现了一小片秘密空地。
这个伟大的发现和驼鹿有关。
在这个假期剩余的时间里,阿列克谢没有放弃跟着瓦列里去河里游泳,只是大多时候他都只待在浅水区,并且没游多久就上岸等着瓦列里。驼鹿就是在那时候被他再次发现的。
只是这一次这只动物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仔细端详,它庞大的身体在树丛之间一闪而过,阿列克谢没有丝毫犹豫地起身跟了过去。
他踏过一丛丛茂密的灌木,小心避开树木层层叠叠的枝叶,裤腿和鞋子上都沾上了新鲜的泥土,手臂上甚至被一根细小的树枝划出一道印子,但依旧没有找到那只驼鹿。就在阿列克谢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块由繁茂的灌木环绕起来的一片空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空地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圈。
阿列克谢走进了这块空地里,抬头看着头顶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木,四周的灌木丛到他的下巴,鸟儿掠过的声音也清晰可闻,这安静极了,他确信不会有别人找到这个地方。他坐了下来,在评估了草地的柔软程度后,直接躺在了那一小块光圈里,大地像凉被一样接纳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当阿列克谢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完全消失了,一片叶子掉在了他的脸上,他迅速爬了起来,估测了一下时间,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他应该没有睡多久,不远处传来瓦列里的声音。
阿列克谢还没有做好准备和瓦列里共同分享这个他发现的秘密基地,他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叫瓦列里的名字。但没等他做好决定,一只手扒开灌木丛,紧接着一只脚踏了进来。阿列克谢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瓦列里出现在他面前,一额头的汗水。
“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我找了你很久。”
“我不小心睡着了。”
瓦列里坐了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真是个好地方,难怪我一直找不到你。”
阿列克谢没有道歉,坐在了瓦列里身边,“而且很安静,隔绝了大部分声音。”随后他转过身,“瓦列里,谢谢你找我。”
瓦列里别过脸没有说话,阿列克谢能闻到他身上一如既往的雪松的味道。
“你的故事还在写吗?《白桦林》?”
“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写下去了,我始终没有想好要给他们一个怎样的结局。”
“主角最后会怎么样?他成功了吗?”
“你是说伊戈尔吗?实话说,我也不清楚。我的脑袋里有太多的故事,它们在不停地叫嚣争执,我现在在尝试写另一个。也许未来某一天灵感乍现的时候,我会把这个故事的结局给补上。”
阿列克谢低头陷入沉思,瓦列里躺在了地上。
远处传来一阵雷声,雨滴一颗颗落在了草地上。
“下雨了,阿列克谢,我们应该马上回家。”
瓦列里站了起来,一把拉起了阿列克谢,两个男孩冲破重重障碍,跑向了他们的自行车。
雨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视线,阿列克谢只能紧跟着骑在他前方的瓦列里来判断方向。
回到家后的他们狼狈不堪,阿列克谢的长裤和袜子上沾满了泥点和污水,瓦列里的短裤和双腿上也是。瓦列里邀请阿列克谢来他家吃晚餐,奥列娜让两个男孩脱下脏衣服,帮他们洗净晾晒,并从衣柜里拿了一套瓦列里的衣服给阿列克谢换上。瓦列里及膝的五分裤盖过了阿列克谢的膝盖,合身的白色衬衫在阿列克谢身上也显得松垮。瓦列里在吃饭的时候不发一言,也不看阿列克谢,但阿列克谢知道他想嘲笑自己,只是教养让他没有把那些伤人的话说出来。
第二天阿列克谢去瓦列里家拿回自己的那套衣服的时候,在留有阳光余温的衣服上闻到了瓦列里身上那种雪松的味道。
第5章
随着年岁的增长,阿列克谢不再满足于阅读故事和小说,他开始读父亲订阅的报纸。《真理报》和《消息报》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他有时候也会去瓦列里家里读他订阅的《科学与生活》,相比于广播和电视,他更愿意从最新的报纸里了解新闻。
阿列克谢有时候会模仿着新闻稿的笔触,去相对冷静客观地记录生活中的小事:比如说安德列夫同志在家做饭的时候差点儿点着厨房,比如说瓦列里·沃尔科夫同志在普里皮亚季中学举办的男子游泳比赛和物理竞赛中同时获得一等奖。
比如伊万·沃尔科夫同志顺利通过体检,各项身体指标都合格,即将前往基辅军区服兵役。
阿列克谢能明显感觉到瓦列里最近心情低落,虽说他平日里话也不多,但在伊万临走前的这一个星期里,他基本上不怎么跟他的哥哥讲话,很多时候吃完饭就直接回房间关上门。
伊万对这个围绕着枪支炮弹和严苛体能训练的全新生活充满憧憬,他同时也能体会到弟弟微妙的情绪,但他和他的弟弟一样不会表达感情,所以他大多时候也只是保持沉默,让瓦列里自己消化情绪。
在伊万临走前的那个晚上,瓦列里依旧吃完饭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沃尔科夫主席对此并无任何反应,他只当小儿子在无理取闹。担忧小儿子的奥列娜只好把开导瓦列里的希望寄托在阿列克谢身上。
于是阿列克谢身负重任地敲响了瓦列里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阿列克谢擅自打开了房门,他看到瓦列里把自己全身上下都裹进了被子里。
“你哭了?”
“我没有。”
“伊万只是去两年。”
瓦列里不说话了,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来他确实没有哭,只是表情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