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将双手指尖交握在一起,试图尽快回温。
  燕雪舟暂时没有开车,狭窄而封闭的空间内一片尴尬的沉默。
  隔了一会儿,梁冰像是终于忍不住,问:不走吗?
  他这才出声提醒:安全带。
  哦。梁冰刚反应过来似的,连忙去拉座位右上方的安全带,却不知为何完全拉不动。越着急越出错,她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咦?
  燕雪舟侧着脸冷眼旁观了一会儿,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倾身凑了过来,我来。
  啊?好。
  一递一接之中,他们指尖相触,梁冰像触电一样迅速收了回去,她划清界限一般尽可能绷紧身体,后背紧贴座椅靠背,努力缩小存在感。
  他们的距离太近,她甚至可以看到他白色的圆领毛衣领口里,和颈部连接的那片雪白且毫无瑕疵的皮肤,雕塑一样。身上的味道与其说是薄荷,倒不如说是冰,凉凉的,冷冷的,很独特,让她联想起在关于北极的纪录片里看到的蓝色冰川。
  其实,在彼此对于对方而言都是白纸的前提下,想要讨好燕雪舟并不难,可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真正难的是怎么扭转他对她的刻板印象。
  刚才是以退为进,现在则是以进为退。
  无欲则刚。
  换言之,至少要让燕雪舟感到她对他没有任何不良企图,才是唯一破局的办法。
  燕雪舟轻车熟路地将安全带拉出来,顺手帮她扣好。
  谢谢。
  燕雪舟发动车子汇入主路,在高峰期的车海中缓慢前行,梁冰盯着前方出神。内外温差大,车窗上升起一阵雾气,雨刷无声地摆动两下,她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车内灯光黯淡,外面大雪纷飞,霓虹光线偶尔闪进来,一扫而过燕雪舟的侧脸,像是文艺电影的慢镜头。
  只是,很遗憾是部黑白默片。
  又到一个路口,红灯等待时间超过一分钟。
  梁冰终于选择打破这即将持续全程的沉默,可以放点音乐吗?
  燕雪舟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你自己连蓝牙。
  嗯。梁冰打开手机搜索,很快操作选了一首节奏舒缓的纯音乐,顺利播放出来时,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恰好让燕雪舟听到。
  不知是真感兴趣,还是良心发现,燕雪舟突然问:什么曲子?
  梁冰侧眸看他一眼,是网络上一个小众作曲家的专辑,他也是学的化学专业,作曲只是业余爱好,毕业后进了一家日化公司当产品工程师。我偶然在微博上刷到的,失眠时听听,很解压,还挺有效的。
  燕雪舟慢悠悠地挑刺儿,那你不要命了,现在播?
  梁冰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潜台词是不怕我开车听了睡着?,于是划开屏幕准备换一首提神的曲子。
  不用换。他用一贯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反正对我没用。
  梁冰垂下眼,顺势反问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用?我发给于师姐和程师兄听过,他们都说效果很好。
  燕雪舟刻薄道:他俩看起来可不像是晚上睡不着的人。
  梁冰懂他的言下之意,于左左毫无疑问是整个实验室精力最充沛的人,程朗更是胃口绝佳吃嘛嘛香,但她没顺着他的话,而是自顾自说:做实验哪有不疯的?于师姐说,她就算睡着了,梦里也都是电脑上那个祈福贴画,上联是天天出数据,下联是年年发文章,横批顺利毕业。程师兄更夸张,他说最近定点测验结果总是达不到预期,怀疑是实验室风水出了问题,还特意让老家懂玄学的叔叔帮忙起阵破一破
  燕雪舟像是故意找茬,你们才认识几天,很熟吗?
  不算很熟。似乎是想起他的戒备和冷淡,梁冰微微垂下头,自始至终没有和他对视,是他们人好,总是照顾我。于师姐经常说,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给她发微信,不管多晚都行。
  轻音乐持续播了一路,车子停在距离梁冰宿舍最近的东北门口。
  下车前,她听到燕雪舟说:把歌单发给我。
  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梁冰蹙了下眉:什么?
  燕雪舟略显无语,但总算没再冷嘲热讽说她装模作样,你不是说让我试一试吗?
  哦,那梁冰眼底波光一闪,自然而然道:我们加微信。
  她垂眸,调出微信的二维码名片,你扫我吧?
  燕雪舟解锁手机,将扫描框点开,选择添加。
  车灯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不多时就远去了,最终消失在梁冰视线尽头。可直到她踩着门禁的点儿回到宿舍,洗漱完躺在床上,都没通过燕雪舟的好友申请。
  而他的微信头像,正是一片坚硬又剔透的蓝色冰川。
  最近梁冰几乎每天都是教室、实验室、图书馆连轴转,今天更是横跨半座城去参加了一场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的饭局,连返程路上都要保持警醒。
  所有的关系中,人际关系是最累的,不仅要讲很多话营造让对方舒适的氛围,还要时刻保持得体和微笑。
  实在太累了,梁冰四肢疲软地躺在床上,越想思考,大脑却反而一片空白,于是在沾到床铺的一分钟内,迅速进入了睡眠状态。
  在梦里,梁冰又见到了沈恪。
  他还是那样高高瘦瘦的样子,戴着眼镜,心无旁骛地做着实验。
  沈恪很适合穿白色的衣服,衬衣或者白大褂都好,待人接物温和有礼,斯文清高,不像燕雪舟自我意识那么强,像裹着一层厚厚的硬壳,对周围人一视同仁的坏脾气,乐此不疲地说着难听的话。
  第一次见沈恪,梁冰才十岁,她的父亲梁远征和他的母亲李慧英决定二婚,成为半路夫妻。
  天气很好,他们约在豆腐巷附近的面馆,路两边一大片窸窸窣窣的银杏树划破秋日的阳光,在地面洒下斑驳的碎金。
  她心底抗拒,不管梁远征怎么催促劝哄,都不肯吃他们点的菜,更不肯叫人。
  沈恪就说,他带小妹妹出去转一圈。
  梁冰不理他,出门就沿坡而上,一个人赌气似的走了很久。
  路的尽头是一片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刚粉刷过,灰白的墙面上攀着几丛碧绿的爬山虎。
  街边小店外面支起的大平锅里,正冒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白烟。
  沈恪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才不饿呢!梁冰凶巴巴地说完,肚子立刻不给面子得咕噜噜叫起来。
  沈恪就笑了,没跟她计较,去买了刚出炉的腌菜粑粑和梅花小蛋糕给她吃,还逗她,问:有个哥哥不好吗?以后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吃人家嘴短,梁冰没说不好,也没说好,却没再抗拒接受他的好意。
  从小到大,她最常做的好像就是顺其自然,随波逐流。
  若是日子能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也很好,可父亲一出意外,生活再起波折。
  其实站在李慧英的角度,梁冰能理解她不想负担自己未来的立场,毕竟光是孤儿寡母的生活就已经无比艰难,没有血缘的羁绊,除非是圣人,才能做到供养一个外人,但当时的她已经无处可去。
  最终是沈恪站出来恳求李慧英留下梁冰,并保证他一定会听话,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好大学,读研读博报答她。
  或许是他表的决心起了作用,李慧英默许梁冰留了下来。
  再后来,沈恪果真没有食言,考上了全国综合排名前十的高等学府,专业成绩也是名列前茅,年年都拿奖学金,成为李慧英口头心上的骄傲。
  可梁冰却敏感地察觉到,沈恪的心事越来越重。他骨子里固然有很坚硬的东西,却太温和了,生来不是八面玲珑,浑身满是软肋,完全无从抵抗恶意。
  梁冰还记得,沈恪保研以后,回家问过她一个问题,说得很隐晦,大意就是他是不是不应该再继续待在象牙塔里?
  那时的梁冰什么都不懂,根本无法做出对他有帮助的回答,只循着本能说无论他做什么决定她都会无条件支持。
  现在身处其中,梁冰才真正有所体会,校园早就不是单纯的象牙塔了,尤其是在等级森严按资排辈的实验室里,老师们几乎不管事,真遇到学术霸权,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非要分个子丑寅卯,肯定会被批判,进而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
  守护任何东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沈恪偏偏在这上头极其较真,宁折不弯,所以才会撞得头破血流。
  像是一脚踏空跌进无尽的漩涡深处,梁冰猛然间从噩梦中惊醒,身上盖着的被子不知何时已经全部堆在了一旁,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床去了趟洗手间,再回来时把自己深深裹进被子里,黑暗中亮起的手机屏幕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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