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而此时,玉环碎了、自己又触犯了天颜,萧九矜眼睛一闭,想着要么自己就一头撞死在墙上算了,好歹省去了非人的责罚,也不必被赶出宫去。
  没想到龙辇上的天子却悠悠开口,“这小姑娘看着机灵,不如来朕身边伺候吧。”
  ——说是到皇帝身边,可实际上萧九矜却只领了个养心殿洒扫的工作,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
  可她那时依旧是万分感激,以为遇见了难得的仁君。
  养心殿的活并不好干,她瘦弱又年纪轻毫无根基,日日被大宫女欺辱。
  那时,萧九矜的身上满是伤痕与旧疾,却依旧忍下来所有的苦痛,盼着有一天能熬出头。
  而三年过去,同期的宫女都已高升,她却依旧干着洒扫的差事,似是被遗忘了一般。
  萧九矜不解。直到之后的某天,皇帝将她叫入内室,告诉她她是他女儿,是正正经经的皇室血脉。
  小宫女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乐安郡主。
  萧九矜知道自己和其他皇子皇女不一样,当了十三年的小宫女,终究不可能有了郡主的名头就成为真正的公主。
  所以,她日日夜夜刻苦温书,学女红、学制香品茗,一点点掰正自己身上所有圆滑的、市侩的陋习。
  终于,她成了公主中的表率,不再被其他兄弟姐妹们看轻,成了名副其实的“乐安郡主”。
  她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然后,便等到了一纸婚书。
  当萧九矜看见自己被赐婚给昭王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无比茫然的。不用了解朝中局势也知,昭王手握重兵,早已引起皇帝忌惮。
  且传闻中昭王残暴嗜杀,实在并非良配。
  她愣愣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愣愣地接旨谢恩,第一次认清了自己这位“生父”的真实模样。
  萧九矜从不是愚钝的人。更者说,若她真是个空有美貌的榆木脑袋,独自在冷宫生活的几年早就被吃的渣都不剩了。
  只是对于美好未来和亲情的渴望,让往日的她下意识忽略了皇帝温情背后的算计。
  她没有好的出身没有势力,空有美貌却毫无依靠。
  没有比她更合适的昭王妃人选了。
  萧九矜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皇帝不指望她留住昭王的心,只要她留住一分夫妻情义便足矣;如此昭王起事便会有所顾虑。
  萧九矜知道,可萧九矜偏不。
  她喝酒逗鸟逛花楼,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人人说她不愧是来路不明的公主、全无皇家风范,说她往日的乖巧不过是伪装,骨子里仍是放荡的做派,一嫁人便露了馅。
  可萧九矜却觉得,如此装疯卖傻快活度日,倒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皇室威严?
  与她何干。
  那时皇帝召见她,她永远是跪在地上仰着头的。而如今,她则成了高高在上的一方。
  当看见大殿里跌入泥沼的皇帝,饶是萧九矜再冷静也满怀愤慨想上前嘲讽一番。而当她看见皇帝眼中的恨,她却忽地感到无趣。
  她一眼便知皇帝如今是个什么心境:他当然恨啊,恨自己当作棋子的女儿活了下来,自己爱的孩子们却去死了。
  而他还要靠着这个讨厌的女儿,才可能活下去。
  “所以,乐安,你要为他求情么。”
  谢绍冷眼站在一旁,望尽了萧九矜眸中明明暗暗的神色,也见了她与皇帝“父慈女孝”的场面;眸中亦晦暗不明。
  萧九矜看向他,摇摇头。
  她将裙摆从皇帝手中抽了出来,亦从那些往事中回神。
  “不,他是生是死、如何处置都与我无干。”
  她看向谢绍说道。
  “旁人不知内情,你我关系你自心中知晓;我会带着萧遥离开京城,此次来,只是想带走先太子的尸首。”
  于她而言,京城实在并无什么值得她留念。
  “萧遥?”而谢绍敏锐地抓住了萧九矜话中陌生的名字。
  “女儿的名字。”萧九矜平静道。
  她见谢绍短暂的沉默了,眼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惊愕中碎裂。
  她忽然意识到谢绍可能是误会了些什么,可也觉得解释似乎没什么必要。
  于是她只是拢了拢女婴的褥子,静静为其挡住寒风,转头看向谢绍:“我离开,应是正合你意。”
  “就对外传说——昭王妃与旁人私奔了。如此你便能择一位出身显贵的皇后,也不必受万民所指。”
  “而若是你在意世家的想法,也可先写封休书休了我。”
  谢绍沉默了。萧九矜见他看向自己怀中的孩子,露出了复杂且含有深意的眼神。
  “好,那便如你所言吧。”他说。
  他走到御座前拿起龙案上的紫毫,蘸墨落笔,写下的却是“和离书”三个大字。
  洋洋洒洒数百字,不过半刻便写成,他在其下签上自己的名字。
  萧九矜上前,亦落笔著名。她看到“和离书”三字心中虽有惊讶,可却并未多说什么。她吩咐侍从将先太子尸首带下去焚烧,见着兄长从八尺男儿,变得只有手中玉盒子大小。
  “可惜,没能让阿兄走的更体面些。”萧九矜喃喃自语。
  她知道凭谢绍雷霆手段,允许她带走骨灰已是宽容;可见从前意气风发举止雍容的君子死时是这般满身血污的可怖模样,她依旧忍不住痛心。
  毕竟太子,是这宫里难得的好心人。
  萧九矜等着和离书墨迹干涸,将其折入信封中,放在了案上。
  “——谢绍,夫妻一场自此别过,往后便各自安好。”
  “再见面,便是陌路人了。”
  第2章 故人 “真心相交,谈何手段。”……
  五年后,金陵。
  秦淮河畔阴雨连绵,一汪春水东逝,竹筏蓑笠,木桨荡起碧色涟漪,晕开一副朦胧画卷。
  萧九矜牵着女儿,打着纸伞走在河岸上。
  萧遥摇着母亲的手臂,一跳一跳地向前走,布鞋踩在浅水坑里,发出“啪”“啪”的轻快响声。她的嘴里哼着水乡小调,声音温软,任谁听见都知道女孩是自小在江南长大。
  自五年前离京,萧九矜带着女儿乘着商队的渡船一路向南来到了金陵。
  金陵离京师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最紧要的是,她做乐安郡主的那会从皇帝那收到过许多铺子和赏赐,那些中的大部分都在京师,可仍有小部分产业是在金陵。
  自离京,她便带着女儿在金陵城内买下了个小院,五年来过着普通平静的生活。
  萧九矜看着乖巧可爱的女儿,露出几分笑意。她自小盼望的便是粗茶淡饭的平淡生活,远离朝廷,于她而言是大大的幸事。
  她将伞向女儿那边倾了倾,正想问问女儿今日学堂教了些什么,萧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拉了拉她的衣袖:“娘亲,那个叔叔怎么躺在雨里啊?他是不是不舒服,我们要不要送他去医馆呀。”
  萧遥指了指不远处雨中倒在地上的一模糊人影,萧九矜抬头望去,愣在了原地。
  那人手中抱着鸦青色镶金蟒袍,身上却只穿着薄薄的单衣。
  他是谁,萧九矜再熟悉不过了。她只是有些诧异,谢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弄成如今狼狈的模样。
  她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再和谢绍见面,更没想过再次见面会是如今的情形。
  “我们过去看看吧。”她想了想,对萧遥说。
  好歹是位故人,总不能放着他在这死了。
  谢绍似有几分神志不清,或是雨水流进了眼里。当萧九矜母女二人走到他的面前,他下意识抱紧了手中蟒袍,低了低头让披散的乌黑长发盖住自己的面庞。
  春寒料峭,萧九矜见他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身子也微微颤抖;靠近他,更是闻见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萧九矜眸光微暗,看着谢绍这般不愿让人知道身份的模样,猜到了什么。
  “谢绍。”于是她沉声开口,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眼前人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
  “……卿卿?”他哑声唤道。
  萧九矜眼底微冷,从前他们成婚数年,谢绍从可没如此亲密的叫过她。
  如今
  他是在喊谁呢。
  谢绍之前倒是有些不近女色,可如今他既当了摄政王,身边的“卿卿”想来倒不知有多少了。
  “娘亲?你认识这位叔叔么?”
  她正想开口叫谢绍清醒些,一旁的萧遥问道。
  萧九矜短暂的沉默了,没回答女儿的话;萧遥并不知道她曾是皇女,她和谢绍曾经的关系也很难向萧遥解释。于是,萧九矜刻意忽略了女儿的问题,转而问谢绍:“谢绍,你怎么在这里。”
  谢绍面上带着些许犹豫,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见他如此,萧九矜冷笑了声,倒也不再追问。
  她俯下身去,确认四周无人,扯下了谢绍手中蟒袍,径直扔进秦淮河中。
  “这样更好。”她看向谢绍,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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