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你是他的先生,你自然替他说话。”褚章似乎是因为病了,整个人少了些威严,但他想到什么,“你闪烁其词,还是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尹钲之皱了皱眉,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陛下知道,什么叫‘涅槃’吗?”
“起死回生……置之死地而后生乃是涅槃,当年——我初次来大梁,进了牢狱,几近将死,可我又没有死。”尹钲之缓缓叹了口气,“其实早在陛下将我带出牢狱之前,臣就已经死了。”
褚章没听没明白,尹钲之便换了话说:“陛下知道祈族有‘天臣’之称,所信之事唯有天命,上天所赐,祈族有一药名为‘涅槃’,遇生死弥留之时融入骨血,就会让人大梦一场,看清这一生诸多坎坷,仿佛涅槃重生。”
“臣当年在牢狱之时,就已经看清这一生了……”
尹钲之这话简直匪夷所思,褚章先是皱眉,“先生又在玩……”
笑……褚章细细想来,忽然觉得尹钲之这话并不像戏言,若非胸有成竹,谁敢赌一生做那么些大逆不道的事,当初府中诸多幕僚,唯有这个尹钲之敢劝他破釜沉舟,还敢死生不惧地陪他走一趟燕国,走到今日,尹钲之又一步步托起卫衔雪。
“你……”事情细想忽然变得有些可怕起来,陛下盯着他,“你一早就知道阿雪是……”
褚章很快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恼怒起来,“你既然一早知道阿鸢会有我的孩子,朕当初就不会……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朕!”
尹钲之将折子理好了,他依然心平气和道:“臣当初若告诉陛下,陛下会舍得让阿鸢一个人去拦住族人吗?阿鸢会去燕国,也是因为陛下在祈族取走了东西,等阿鸢生下了孩子,陛下又会在先帝面前舍弃自己的权势而向燕国的皇帝索要后妃吗?”
褚章恼怒的手抓住了桌上的杯子,扔出去之前被他死死按住了。
“你……你可以告诉朕,阿雪是朕的孩子。”褚章压抑着怒火沉下脸,“从他当初入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朕。”
尹钲之叹了口气,他撤出几步,往后跪拜下来,“陛下,臣这一生不过追求有始有终,这些年阿雪身在大梁,我教他无愧于心,至于不曾告知陛下,陛下若不能正大光明地疼爱他,他这一生……又算什么呢?”
“陛下如今想杀江褚寒,那臣斗胆告诉陛下另一个故事。”尹钲之的额头贴在地上,“当初若非他在陛下面前说,他想将阿雪要回去,宫里有人忌惮他的名头,不敢再为难阿雪,以当年全天下的骂名,宫里的内宦都敢当着阿雪的面给他脸色,遑论当初有些性情的三殿下,他敢逼着阿雪冬日未散的时候去跳御花园的水池,早在来京城的路上卫衔雪就几乎死过一次了。”
褚章眸中动了动,他张了张口,喉中忍不住咳了几声,陛下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他沉声问:“你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臣……”尹钲之伏在地上道:“只是将事实说予陛下听。”
空气里静了好一会儿,半边照过来的烛火让褚章的脸看起来明暗不分,“朕知道往前亏欠了阿雪,他这一生过得很苦,朕知道。”
褚章的手还按在杯子上,他好像冷静下来,略微松开的手换而端起来将茶喝了一口,杯盏的声音在寝殿里竟然格外明显。
尹钲之道:“陛下明鉴。”
“……”陛下搁下茶水,沉下的脸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先生这一生,也是劳苦功高了。”
尹钲之沉下的眼阖了一下。
褚章目光在尹钲之身上打了个转,他重新拿起一本折子,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陛下轻轻挥了下手,“今日夜深,先生就留下喝杯酒吧。”
尹钲之将头抬起来,又重新拜了下去,“多谢陛下赏赐。”
……
这一夜再晚些时辰,陛下又连夜召见了尚书令的娄大人。
娄尚书连夜入宫觐见陛下,随后摒却了宫娥与太监侍卫,陛下拟了一封圣旨交由了娄文钦,娄尚书将圣旨藏好,又无声无息出了宫门。
翌日,几乎枯坐一夜的陛下打算上朝,他病了多日,朝中事搁置已久,前线的战事迫在眉睫,由不得他再病重下去。
陛下换了朝服,明黄色的龙袍加身,好像将他满脸的病气除去了多半,可陛下方才走到门口,倏然间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吓坏了一种跟随的侍从。
太医马上赶过来了,太医院的院判从前先帝在的时候就在宫里任职,他摸着陛下的脉象,大惊失色的脸仿佛成了菜色。
他一头磕在陛下面前,仿佛把命都丢了一半,“陛下急症……状同当年长公主……”
褚章的病症与当年长公主所得急症几乎一样。
第133章 :夫君
西河依旧兵荒马乱,晚至的春意也一道受了战火侵扰,沾了泥的桃花没人多看几眼,被江褚寒从战地归来捎到了西河。
那日军医看过了卫衔雪的伤势,还是只能将他送到西河,好在援兵到了,攻下曲州已经只是早晚,江褚寒跟着退到西河,来往的军报都是他连夜让人送着看的。
可卫衔雪已经昏迷五日了。
从那一日江褚寒将卫衔雪从城楼带回去,他就一直没有再醒过,江褚寒之后追问才知道,卫衔雪身上的伤都是如何来的,他此前就因为割脉放血没有养好,几乎伤了根本,这回又……流了这么多血,仿佛已经是半条命踏进了鬼门关。
西河的大夫请来看了很多,那些大夫都认识卫衔雪,一个个惶恐地看了,可没有一个脸色好得起来,从被送到西河那天起,卫衔雪当日夜里就来势汹汹地烧了一把,整个人烫得如同火烧,给他喂什么药都灌不进去,江褚寒急得喂药的手都在颤抖。
卫衔雪几日几夜没醒,江褚寒几乎几天几夜都守在他床边。
夜色已深,江褚寒一只手轻轻用掌心抚过卫衔雪皱起的眉眼,另一只手抓着那个卫衔雪送给他的口哨,绳结上的珠子被江褚寒盘得太久了,原本就打磨干净的珠子更亮了几分,江褚寒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两声。
那声音像是平静夜色里散出的涟漪,江褚寒放下来喊了声卫衔雪的名字,“我吹得这么难听,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吹得让所有人都睡不着。”
可卫衔雪还是闭着双眼,像是并不安稳地沉沉睡着。
江褚寒又不舍得吹了,像怕惊扰了卫衔雪,他把那珠子放在卫衔雪的枕边,忍不住自己轻声说:“你家那个护卫说在你们祈族朱绳意在求娶,小混蛋,还没成亲就想让我守活寡。”
“骗我一次两次都不够,不是说把我留在你身边吗?还要送我走……”江褚寒想到上一回醒过来,他才刚迷惘无知地以为自己对卫衔雪做了什么,满心的心疼和悔过还没落下来,就看见卫衔雪端着一碗汤药递到他面前,那一刻卫衔雪让他死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从西河离开的路上他才慢慢想起一切的真相,当年他离开京城,半路就遇到了刺杀,那一箭没马上要了他的性命,可与杀他也差别不大了,也不过是让他苟延残喘地活过了几个月。
那些血海深仇江褚寒并不知道找谁来报,如今朝中的余丞秋已经死了,他前往军营,是想找两军对垒将刀架在卫衔雪脖子上的卫临止寻仇,他要把从前败在战前的羞辱拿回来。
可忽然塞进来的记忆让他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卫衔雪,哪怕不是他心甘情愿,那箭也是他亲手射的,他受了伤识人不清,逞能地来到战前,他无知地错杀了——那也是他亲手所为,他还让卫衔雪一个人揣着痛苦和仇恨纠结了那么久。
他甚至是在手刃之前原谅了自己的过往。
所以他想赢下那一场仗来见卫衔雪,可他没有赢下来,也依然来迟了。
人生错过好像就在一瞬,倘若卫衔雪真的醒不过来,江褚寒此生也……
他垂下头,轻轻拨开了卫衔雪鬓角的头发,他缠绵又小心地在卫衔雪侧脸上亲了一下,他不想把那个字安在卫衔雪身上。
江褚寒拉起卫衔雪的手,轻轻用小指勾了一下卫衔雪的小指,“阿雪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苦难了。”
*
第二日西河就攻下来了,江褚寒去了一趟前线,回来故意满心欢喜地将事情或给卫衔雪听,他说阿姐的伤势也好多了,西秦没了生人打仗不行,靠着些邪门歪道,梁军迟早端了他们老巢。
还有……还有的话说出来有些肉麻,江褚寒放在心里悄悄说了,只敢抓着卫衔雪手掌揉了又揉,贴在他的脸上小心地亲上一口。
可他亲完了,周遭安静得可怕,西河听不到战火的声音,屋外连鸟鸣也没有,卫衔雪的呼吸声浅得难以察觉,他好像江褚寒稍不注意,就会从指缝流走的泥沙。
江褚寒声音发沉,“阿雪,你快醒吧……我真的,真的……”
江世子也想不出自己有如此心急如焚与难以启齿的一天,可他盯着卫衔雪的眉眼,他突然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