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殿下,人带到了。”
里面没有回应,四下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殿下?”
“……带进来吧。”
“是。”
裴贺走进屋内,眼睛只敢向下看,因此率先映入他的眼帘却是几案上的棋盘与棋子。
微微抬起眼,只见临淮公主坐于一侧,一手拿着棋谱,正举棋不定。
她是在下棋,所以刚才没有立刻回应?
裴贺没想到的是,谢宜瑶其实只是玩棋子在打发时间,但因为觉得无趣所以犯了困。
听见有人进来,谢宜瑶也没抬头,只是继续摆弄着手上的黑子。
灵鹊唱起了红脸:“见了殿下,为何不跪?”
还不等裴贺反应过来,谢宜瑶就先开了口:“不必跪了,直接过来吧。”
灵鹊拍了下他的肩膀,裴贺方才不由得向前踉跄两步。
去哪?她对面的位置,还是……
谢宜瑶朝他勾了勾食指,却仍是没有转过身来,裴贺像是被磁铁吸引了一般,向她身旁走去。
“叫什么名字?”
“裴贺。”
“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
谢宜瑶幽幽转过身来,望向裴贺。
先前见到这人时,还是灰头土脸的样貌,就让谢宜瑶觉得他容貌俊丽,事实证明她的眼光没错,经过沐浴打扮之后,裴贺更像是出水芙蓉一般清秀动人。
裴贺的长相不是那种气宇轩昂、英姿飒爽的类型,相反,他的脸更像是个饱读诗书的文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可有取表字?”
“嘉言。”
裴贺像个机械装置一样,谢宜瑶问一句,他答一句。
谢宜瑶微微有了些怒气:“你就这个态度对本公主?”
“下官不敢。”
谢宜瑶觉得好笑:“你算是官吗?”
“……鄙人不敢。”
谢宜瑶又笑了几秒才止住,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裴贺又看了好一会。
她是要发怒了吗?
早就听说南朝的公主个个德行有失,喜怒无常。
长久的沉寂给裴贺带来的是紧张和害怕,他那“坚定的意志”正在一点点消磨,不管怎么说,他的命确实是掌握在这人手里的。
谢宜瑶冷冷地说:“还是跪吧。”
听了这话,裴贺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生怕慢了半拍就要被粉尸碎骨。
即便如此,他还是把背挺得笔直。
他听到谢宜瑶说:“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身体本能的恐惧没能抑制住裴贺脱口而出:“你救下我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剩下那四个人你却坐视不管。”
“你想救下另外的人?本公主给叔父求情就能保下他们的命,要是为了你,也不是不行,只是要看我的心情。”
谢宜瑶居高临下地望着裴贺,她浑身散发出的气势和威压是先前的数倍,嘴上却仍然说着“甜言蜜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唯独要留你一命吗?”
“你不过是……起了色心。”
裴贺咬牙切齿,说出了他认为正确的答案,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就算他今天死在这也要揭开的假面具。
谁曾想谢宜瑶又是扑哧一笑,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又缓缓侧过身来,用右手轻轻捧着裴贺的左脸,被这么顺势一带,裴贺的头也抬得更高了,硬生生让和谢宜瑶四目相对。
“长得细皮嫩肉的,倒是有自恋的资本。”
说完,拇指用力一捏,指甲也向内嵌出痕迹来,掐得裴贺生疼,不禁皱起了眉头。
谢宜瑶见裴贺有些吃痛的样子,微微松了些力道,随后右手手向下滑去,抚摸过裴贺的下颌,捏住了他的下巴。
“不要太嚣张,我既然能救你,也随时能要了你的命。”
第25章 重回襄阳(八) “可愿做本公主的入幕……
夜静更深, 万籁无声。
裴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感觉到谢宜瑶的手指关节正顶着他的气管,仿佛只要她愿意, 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的脖子拧断。
就像拧死一只鸡一样。
人生在世十七载,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北方那些狐假虎威的兵将、仗势欺人的富家, 都没有一个像谢宜瑶一样,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这种感觉不会让他觉得愤怒、不平,不会让他想要反抗,反而是……想要臣服。
好在很快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屈服于她——南朝的公主, 他的“杀父仇人”。
但他确实是曾经小看了她, 本来当他听说裴如之的死讯,知晓阿父是前往南国刺杀公主,失败后被下诏处死时, 他以为阿父的失败,要么是因为皇帝父亲对公主女儿的保护, 要么是裴如之自己的疏忽。
现在想来,未必没有这位公主本人的手笔在其中。
想到这里, 裴贺对于自己准备示弱的一时选择更加心安理得。
他现在身不由己, 他现在斗不过这个人的。就算她真的贪图自己的美色又如何,忍一时风平浪静——
谢宜瑶刚一放手, 裴贺就摔在了地上, 全靠右手肘撑住才没全身躺倒, 或许是因为跪久了腿麻, 或许是因为公主提着他太久,又或许是自己示弱的心理在推波助澜。
方才下颚和咽喉上的触感仿佛还历历在目,裴贺趁势咳嗽起来, 好像谢宜瑶这一套折腾下来,要了他半条命似的。
谢宜瑶有些讶异,虽然她看这人好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但也不至于这样一推就倒吧?
见公主不说话,裴贺也不好继续他的独角戏,连忙整理遗……仪容,起身跪拜,额头生生抵着地面谢罪:“某一时糊涂,冒犯了殿下,罪该万死。”
说完,稽首谢罪。
这下换谢宜瑶为难了,她本就确实有看上裴贺的容貌,现在瞧他额头上的红印,难免有些心疼,因此也没追究裴贺这“大起大落”的态度。
只当此人是没见过世面,一时怕了,多半和那程莫是一种人。
至于裴贺心里那些弯弯绕绕,自然是想都不曾想到,也不屑去想的,她根本不怕裴贺有异心。
“起来吧,我就嘴上说说而已。”
谢宜瑶语气软了些,好像是真的怕裴贺被吓着似的。
裴贺稽首谢罪的时候,门外守着的几个侍女也都
听得一清二楚,那门打从裴贺进来就没关严实,灵鹊则守在门边。
如今听谢宜瑶没动怒,灵鹊无声地看向谢宜瑶,后者一个眼神灵鹊便会了意,走到屋外把门好好关上。
“你们几个,到院子外头守着吧,这里有我就够了。”几个侍婢都知道灵鹊的话就是谢宜瑶的意思,不敢有他。
听到侍女们远去的脚步声,谢宜瑶才开口说道:“起来。总不需要我亲手扶你吧?”
裴贺听了这话,知道谢宜瑶是在给他台阶下,连忙起了身。
谢宜瑶没有邀请裴贺和她并坐,而是让他席地而坐,这能让她保持俯视裴贺的状态,她自然而然地习惯于这种状态,仿佛她天生就是要高于别人的。
“你方才说你有取字,是谁给你取的?父兄还是师长?”
“回公主殿下,这字是我自己取的,也没有什么深意,不过是取了‘贺’字之义罢了。”
谢宜瑶一边听着,一边拾掇着棋盘上的棋子。
裴贺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良久,谢宜瑶才说:“嘉言要更顺口些,我以后便这么叫你。你既能给自己取字,想必也读过一些书吧?”
裴贺惊讶于她的敏锐,仿佛自己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如殿下所言。不过我自幼家境贫寒,只是在闲暇中略微读过几卷书罢了。”
谢宜瑶闻言心中便思忖起来,家境不好,却有读书之心,更有读书之力,至少也是个士人后代。而且这人心中应当自有别的抱负,只是看他如今不过是北燕的一个无名小卒,还被燕国拿来随意抛弃利用,想来并非出自高门望族。
于是继续试探道:“你是打南阳过来的,可是在南阳出生的?若是如此,十余年前北燕攻下南阳,你可有亲自见证?”
“并未。贺生于长安,从出生起就是生活在北燕。至于南阳也是前些时日随军而至,并不熟悉。”
“长安可是个好地方。既然你有闲心读书,还颇有见识,为何没能建功立业,莫不是那北燕胡汉之差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裴贺本来担心谢宜瑶要继续问他家中父母的事,提心吊胆了好久,生怕对方知晓自己是裴如之之子,因此听了谢宜瑶这导向性极强的问话也并未多想,只是庆幸逃过一劫。
“北燕皇室如今自己都改了汉姓,朝堂上也不乏汉家大臣。虽说胡汉有别,也并非全能归结于此。说到底还是因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不仅只会发生在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