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按着莫婤所教,他们拼命按压着断气之人的胸骨1,虽已抢救回十之八九,但更多的老人却是在夜里悄无声息的离世。
  太医们皆是有真材实料之人,瞧见一具具因不敌天花而逝去的尸首,心中尚未泯灭的良知日夜被鞭笞着,渐渐也就放下自傲与守旧,同大伙儿一道竭尽全力救治。
  终于在众人的不懈努力下,出现了几例痊愈者。
  但痊愈后,他们也未离去,反而投身于救疫队伍中,因染过天花通常便不会再感染,他们还自发去做那些最易感染的活,如煮洗接产服,如搬运死者尸体。
  太医们和痊愈者们的加入,虽减轻了莫婤等人的压力,却让坊中的粮食和防护用具消耗得愈发快了。
  “黎坊主,粮食还够多久?”瞧着大锅中热腾腾的米粥,莫婤有些发愁。
  她不是五谷不分之人,在太原时更是没少见观音婢施粥,这粥瞧着清汤寡水,其实所须的米粟也不少。
  “无妨,昨夜长孙大人又拉回来几车,很是够的!”
  黎坊主笑弯了眼道,
  “也不知长孙大人如何同粮肆东家们商讨的,他们最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前些时日我拿着银钱去买,还报出了您的威名也无用!”
  一旁送完病患正欲离去的金吾卫正巧听见,也敬佩地接话道:
  “我们武侯
  铺头头去都无法,强硬些他们还说我们是官欺民,是仗势欺人!长孙大人却不过半刻钟就能化到车粮食!”
  听罢,莫婤颇为矜持地颔首,身后无形的尾巴却是早就翘得老高,心头暗自骄傲:我男人当然是最厉害的!
  自豪之余,便是满满的心疼。
  她在院中忙得脚不沾地,长孙无忌却是更甚。
  上午要领着金吾卫搭建临时棚,下午要同他们一道巡逻安兴坊,晚间还要挨家挨户地敲响粮铺的门,与他们拉扯化粮。
  每日她回屋歇息皆见不着他,今晨半梦半醒间她方觉有人将她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
  待她仰面找到他的唇,同他湿吻许久后,微微睁眼便瞧见了他愈发削瘦凛厉的脸庞,再望向窗外,天已然泛白。
  晨起,身旁早已没了他的身影,摸着冰凉的竹席,知他应是早便起了身,灶台上还温着牛乳,连桌子都还微微泛着酒精擦拭过的气味。
  愈想心头愈是酸得厉害,抬眼却见心上人阔步进了院子。
  “阿忌,你怎有空回来!”
  莫婤忙迎上去,念着自己身上不知有多少天花患者的脓液,便又急急停在一米外。
  只见长孙无忌竟亦退后了几步,平静无波的眸中泛起点点怒意:“婤婤,定禅山又出现了批天花女子。”
  她面色骤然一冷道:“都抓到了?”
  长孙无忌颔首,停顿片刻道:“不知山上是否还有,将士们的防护用具恐也要换新的了。”
  “无妨!”莫婤一口应下,随即清点了一批防护用具让长孙无忌送去。
  待他走远,同她一道清点的晓梦方发愁道:“莫大人,安兴坊所有接生馆存余的防护用具皆已送来,这些恐只能支撑三日了!”
  天花病毒在沸水中不能存活,她们虽已反复利用接产服等防护用具,但当用具反复煮洗或有破损后,却是不能再用。
  “我让金吾卫递封飞递……”
  “快拉进来!”
  话还未说完,便见黎坊主拉着一辆板车进来了,板车上垒满了大箱子,用麻绳高高捆紧固定在车上。
  “莫大人,您真是好官啊!”黎坊主笑逐颜开道,“这些竟是全长安城众接生馆,自发请命捐赠的防护用物,嗣昌局统计后送了来,这还只是第一批!”
  因长安城中接生馆们的大公无私,李渊龙颜大悦,大手一挥批了莫婤在找申东家前,就托武侯铺递上去的飞递,来年所有的接生馆减税三成。
  此诏一出,长安城中的商户纷纷动了起来,有药的捐药,有粮的捐粮,物资源源不断送入安兴坊,整整持续了半月。
  因而,虽坊中起高热者愈发多,但莫婤等人还算游刃有余,只是回小院歇息得愈发少了。
  “婤宝,要保重身子啊!”
  长孙无忌一如往常般温柔地朝她笑着,只是凤眸中带着淡淡的担忧与哀伤,微风拂过,他的身影竟渐渐消散在她眼前。
  “阿忌!”她骤然惊醒,喃喃安慰自己道,“别怕,我只是在做梦。”
  翻然起身,疾行至灶台,瞧见冷锅冷灶上再无温热的牛乳,心头却是升起股不妙。
  换上干净的接产服,罩上幂篱,她一路往小院奔去,远远就瞧见院中又抬出具尸体。
  忽而,一阵风吹过,轻卷起担架上的白布,露出白布下的一角,赫然是金吾卫的铠甲,而长孙无忌近来也是这般穿着。
  “莫婤,冷静!”
  她深深吸了口气,戴上手套,从头处轻轻揭开白布,露出张满是溃烂脓疮的脸,肿胀的眼周,依稀能分辨出杏眸的轮廓。
  心头一松却又涌上难受,她低声问道:“这将士怎会染上的?你们身子这般康健,多是能扛过的啊!”
  一旁护送的将士早已泪流满面,他哽咽道:
  “都怪定禅山那些妖女,前几批皆是些弱女子,最近这批却好似会武,我们一心想救她们,她们却趁我们不备划伤了我们,刀刃上更是抹了脓液!”
  “什么!”她骤然皱起了眉,急急问道,“怎不早说?”
  “我们起初皆不知,因整日套着这衣服,日晒雨淋的,身上早便起了红疹,待变为脓痘时方惊觉染上了天花,却不知从何染上,还是长孙大人猜到的!”
  将士哭得愈发委屈和悲痛,他想不明白,为何老天无眼,为何好人没好报,他们日日奔波劳碌,却还要被奸人所害。
  战友们起了高热,却只敢自行找个稳娘,悄悄关入疠人坊,连父母妻儿都不敢告知。
  而听这将士提到长孙无忌,霎那间,莫婤顿觉天竟变得灰暗一片,慌乱无措恐惧窒息诸般情绪朝她涌来,她听见自己颤抖着问:
  “那你们长孙大人呢?”
  将士唯一露在外头盛满悲伤的双眼,忽而带上了几分怜悯,他低下头,哑着嗓子轻声道:
  “长孙大人,高热不退,已自行关入坊中。”
  第125章
  莫婤顿觉天旋地转,顾不得晕眩,她奔入院中,寻着每队负责的稳娘,挨个儿问过去。
  终是在一闪躲的目光中,逼问出了长孙无忌所在屋舍。
  “大人,您便让我进去服侍您用药罢!”
  一医女端着托盘立于屋舍门前劝道,声儿中满是心疼与惋惜,扭头瞧见莫婤,神色僵了一瞬,正欲同她行礼,便闻及屋内传来阵响动。
  须臾间,屋门开启,医女面上一喜想入内,一个空木碗准确无误地掷于其托盘上,嘭得一声,门又关得严严实实。
  里头传来道疏离淡漠地回复:“不用。”
  领着莫婤前来的稳娘宁樱,慌忙上前将医女铃兰拉走,只迈了几步,铃兰便紧紧扒着廊柱不肯离去。
  莫婤听见他声儿中的虚弱无力,心头酸涩无比,她轻拍着门,像往常他哄她般轻哄:“阿忌,婤婤在这儿,你开门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你瞧见我日后丑陋的模样。”
  长孙无忌坚定地回道,语气却似落于心尖的羽毛温柔细腻,还反过来哄她,
  “婤婤,日后定要保重身子。早膳不能省,当心胃疼;夜间多歇会儿,要乖乖睡觉。婚房里有我全部身家,出去后你记得……”
  “我不听,我要你好好的!”
  听着他似交代遗言般,万般恐惧在心头翻滚,不知不觉间已是泪眼婆娑,她呜咽道,
  “我不要,你丢下我四年,四年后你若再离开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来生也不要同你相见!”
  他扶着桌角几欲站不住,听着她的哭声,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撕扯,喉咙都似涌上铁锈,却还温声道:
  “现今我不能哄你,你乖乖不哭了。我答应你,一定努力撑过此关。”
  宁樱听着也红了眼眶,想着方才长孙无忌出言拒绝时,铃兰竟扬起了笑,不自觉朝她看去。
  果见她脸上满是嫉妒与愤恨,不由狠狠拧上她大臂的软肉。
  “啊——你干甚?”铃兰痛得惊呼,愤恨地瞪着宁樱。
  宁樱也冷下脸道:“你又在干甚?要点脸。”
  此时,已起身的莫婤也瞧见了两人,自然也望见了铃兰面上的嫉恨。
  心头本就万般难过,她没收住眼中的威严,凌厉地刺向铃兰道:“若是不安分,就滚出去,我会同黎坊主说的。”
  铃兰恭顺地低下头,藏起眼中溢满的怨恨。
  “莫大人在这儿吗!”
  方提及黎坊主,她就喜气洋洋地奔了进来,带给来个天大的好消息。
  时隔月余,举国之力寻找的奶牛,终于被一边疆将领从胡人手中缴获,一路飞递入长安,短短两日便到了安兴坊,现就在疠人坊外等着莫婤验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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