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小娘子和表小姐皆尝尝罢,夫人特地遣人去木塔寺求的素斋。”
明柳亦在一旁帮腔,明桃狠狠掐了下,方住了嘴。
“小馋猫!”
点了点观音婢红扑扑的小脸,不忍拒绝,莫婤同她一道盘腿坐于香案前的蒲团上。
香案中央,是一口染炉,底座成盘状,用于承接炭灰,炉体内正烧着乌薪炭,温着敞口钵内的素斋。
敞口钵是个子母口,揭开子盖,黄澄澄的羹,鲜甜中混着米香飘了出来。
莫婤定眼一瞧,这不是她在现代素宴馆吃过的道教名菜——何仙姑抛绣球。
小米、野米,混合着秋日的栗子碎,一道熬出黏稠的粥,因其在粥吐泡泡时,将状若绣球花的菌朵撕碎,作点睛之笔,而得名。
绣球花又名八仙花,相传,是当年八仙过海前,在八仙桌野餐时,何仙姑见此地山是山清水秀、风光如画的宝地,便洒下仙花种子,锦上添花。
但据莫婤所知,木塔寺不是隋文帝为独孤皇后立的佛寺?
果然,你们佛道不分家?
心下好奇,正念着来日要去这离谱的佛寺瞧瞧,就见观音婢将盛给她的整碗粥喝个精光不说,还要偷偷添碗。
“可不能再吃了,夜半睡不着,我可不陪你闹。”
捏住她贪吃的嘴,哄了她洗漱后,莫婤同她一道歇下。
翌日天方蒙蒙亮,莫婤就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见日头还早,她本不欲起,谁知,睁了眼竟就睡不着了,想着还在秋曜坊关着的郑三娘,品着昨夜她那半真半假的话,心头更是烦躁,怕翻来覆去再闹醒了观音婢,遂轻手轻脚先起身。
织锦挂屏上,早晾好了她的干净衣裳,银边窄袖对襟白襦,配墨绿齐腰长裙,竟是颇为隆重的素服。
利落换上,莫婤行至外间,抽了条同色墨绿发带,将及腰青丝,捆了个高马尾。
“哎呦,姑娘今个可不能这般随意!”
正端着盥盆喜气洋洋入内的明桃见状,忙将她按坐在胡床上,翻出面铜镜让她举着,一面给她编发,一面道:
“咱们大人,升官了!”
今晨,天还未明,东都洛阳快马加鞭,送来了杨广的旨意。
原是昨个早朝,御史台率先上书,参了长孙家一本,其后长孙家政敌,以及临终前见过长孙晟之人,纷纷站出指责长孙家的凉薄。
“对族中至亲都这般不慈,如何能对大隋尽忠!”
杨广本就因大隋失了一员大将而不虞,听闻其家族竟做出将其嫡子赶出的荒唐事,越发恼怒,此时再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只见变了脸色。
“皇上明鉴,族中之事俱由族中长辈做主,臣等皆不知,此是臣之失。微臣知罪,祈陛下怜臣愚钝,赦臣之罪!”
官至正三品户部尚书的长孙炽,闻言忙扑通跪地,爬出列请罪,心中甚觉冤得慌。
他与其弟长孙晟早各自开府,是嫡亲侄儿同族长将他们赶了出去,他怎好插手。
况他久居东都,长安给他传消息时大局已定,他心知不妙,却也无力回天,只是未曾料到御史台动作这般快。
装作诚惶诚恐,不停磕头谢罪的长孙炽,颔首眯起眸子,这速度倒是值得他细品,他那死了的胞弟真是朝中威望这般高,引众家瞩目其府动向,还是另有后手?
未待他品完,朝中又有人向杨广进言,长孙晟被赶出府的嫡子,已被接回舅家悉心抚养。
待杨广得知其舅家是高家时,念着高老爷旧情,下旨给高士廉升了官,调至太常寺,任治礼郎,负责朝会赞礼仪和斋祀中的九宾之礼。
方才将莫婤吵醒的,就是高大人、高夫人及高府其余迎旨之人高昂的谢恩声。
“夫人接了旨,就说要摆桌素宴,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明桃乐呵呵报信,手眼不停,话方落,就帮莫婤盘了个庄重些的单髻,瞧着太素,还欲掐了插瓶的白菊给她簪上点缀。
“好妹子,就别霍霍这花了。”
可不想戴白菊的莫婤,一把按下明桃蠢蠢欲动地手,从荷包中翻出一对翡翠短钗簪于单侧,另一边则点缀了些白玉扣。
见明桃还是摇首,仍说单调,想了想,她又将雁纹玉背梳篦插在了发髻中央。
篦梳,又称栉,汉代许慎《说文解字》有云:“栉,梳篦之总名也。”
其在莫婤手中虽多是作梳头,但在古代却是与簪、髻、钗、步摇等并称八大发饰之一,尤其在隋唐时,梳篦花色繁多,不胜枚举。
而这雁纹玉背梳篦在她头上作主饰,终是让审美颇高的明桃,颔首放过。
“莫姐姐——”
正松了口气,里间就传来了观音婢的撒娇声,疾行入内,小团子就扑到了她怀里。
“整夜不见,甚是想念!”
揉着眼,观音婢一本正经地说,声儿还带着初醒的糯糯腔,
“莫姐姐,夜中梦里有没有我呀……”
“当然……”
莫婤心都被萌化了,软了嗓子,正欲回应,就被叩门声打断。
“莫姑娘、表小姐,表少爷正等在前厅等你们,应是有要紧之事!”
两人的互诉衷肠被打断,见长孙无忌着急,她只好帮着观音婢快速收拾妥当,去了前厅。
一迈进厅堂,长孙无忌便递给了她一封信,看完后,莫婤拉着二人匆匆往秋曜坊赶。
此信,是暗哨在三更天时送回的。
郑三娘,竟是出自荥阳郑氏,是在北魏隋唐时期,与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家1的郑氏。
荥阳郑氏在历史上名人辈出,仕宦不绝,被称为“天下郑氏出荥阳”2,是当时中原顶级名门望族之一。
隋文帝时期,郑译因助其建立隋朝,被封为沛国公,他们这一支便搬至长安定居,同周家的婚约也是那时定下的。
而自诉小可怜的郑三娘,前头是有两个姐姐,但俱是庶出,虽未明言,但这桩婚事,定是会落到作
为嫡长女的她头上。
因着郑三娘生母早逝,其样貌还颇肖其母,引得她阿耶不敢多见她,但灵犀宝镯、金镂雀环、绛珠翠冠等,却多是整箱整箱搬进她的院中。
只要她想要的物件,第二日定会出现在她手中,这般锦衣玉食、花团锦簇地长大,甚至养成了她争强好胜的性子,也越发看不上同周府的亲事。
她自诩北方士族之后,怎可嫁与武将出身的周家,成为一匹夫之妻,愈发想不通,但随着她家这支的没落,这竟是她能勾到的最好的亲事,为了维护在姐妹前的脸面,她便忍了下来。
不久,同为士族之后的太原王家欲出仕,暂居于姻亲郑家府中,欲在长安谋得官职。
而王家表哥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一来就吸引了府中众女子的青睐,更因其才华横溢,连郑老爷都夸赞不已,最好的婚事,也一下从武将之妻转为了未来重臣之妻。
本就被王家表哥吸引的郑三娘见此,心中愈发不满,而周府在办完五郎的婚事,只剩下小儿一人时,念及与郑家的婚约,特来询问。
郑家自不愿作言而无信之人,何况一旦毁约,还会得罪拥有兵权又颇受器重的大将军府。但原本默认嫁去周府的郑三娘,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下这桩婚事,闹得郑家鸡犬不宁。
最终,这桩亲事只好由长姐接下。
因着长姐年岁不小了,郑家便同周府商议早日完婚,周家才替周五郎办完亲,最快也只能将小儿的婚事定在来年。
扔了周家亲事,郑三娘自要抓住同王家表哥的亲事。
王家表哥软心肠,最是怜爱弱者,她遣散了院中大多数丫鬟,便装作在家中不受宠,被忽视,日日出现在他能察觉的角落,唯唯诺诺引他注意。
果然,王家表哥上钩了。
他们郎情妾意,缠缠绵绵,她从王家表哥处得到了从未享受过的爱怜,甚至与他私定了终身。
但最终,王家表哥竟只谋到了一个芝麻官,还要远赴危险重重的岭南上任。
巨大的落差让郑三娘瞬时崩溃,她不顾表哥的苦苦哀求,与他断交,抢回了周家的亲事,前不久代替大姐嫁回了周家。
这番胡闹,郑老爷也是应了下来,还前前后后帮她扫尾。
此举,更引得填房和大姐的姨娘的不满,两人联手欲将消息透露给周家,却被郑老夫人拦下,只是在二人的手笔下,这消息却是在郑家丫鬟婆子间传开了,便让暗哨轻易打探了出来。
“既是她自己舍下的,那她为何这般哀恸欲绝?”
坐上去秋曜坊的马车,观音婢忍不住发问,昨个她被秋曜坊众女子拉得远远的,还能听见郑三娘的痛哭。
“一面是欲麻痹我。”当时莫婤只当她犯病了,并未感化,现亦是平静道,“不过,更多是因王家表哥走时,娶走了她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