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于是:“坐下。”她对陈樾道,“今天咱俩就好好谈谈,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分明是命令的口吻,陈樾却好像听到很平常的话般,真在附近找了个木桩清理,还铺了张手帕,让棠袖先坐。
  棠袖无言。
  他真就一点脾气都没有吗?
  还是说他其实是有意示弱,想以此让她心软?
  棠袖目光复杂地看陈樾,一时竟觉得他这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很是有些高深莫测。
  “坐吧,”陈樾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嫌一张手帕不够,就又从袖袋里摸出第二条铺上,“不脏了。”
  棠袖:“……”
  棠袖:“你哪来这么多帕子?”
  陈樾:“不知道,出门前趁手带的。”
  棠袖还想追问,却忽然记起,这是他给她养成的习惯。
  其实还是因为那档子事。
  有时他们在书房,或者别的地方胡闹得过分,她实在不好意思叫人收拾,他就拿她的帕子给她擦拭,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开始随身携带帕子,还曾因此被背地里笑话,说陈指挥使居然带女人用的手帕,那他身上指不定还带着胭脂水粉,这么看来陈指挥使也没有那么可怕。
  可别说,有一段时间,陈樾身上还真带着面脂口脂,以便在外头亲密完了能直接给她补妆。
  思绪回转,棠袖看着那并排的两条手帕,怎么看怎么浑身不得劲,好像她跟陈樾刚幕天席地做完似的。
  棠袖情不自禁又握紧灯笼木柄。
  这夏夜真燥。
  第15章 影子 剖白。
  按灭某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棠袖端着极其正经的表情,拢住道袍下摆在手帕上坐好。
  木桩不大,陈樾没法挨着她,只能在她身后坐下。
  这夜风不停,吹得灯笼晃晃悠悠,两人前后叠在一起的影子也跟着晃晃悠悠。棠袖盯着影子看了会儿,把灯笼放在脚边,侧首对陈樾道:“说说吧,你怎么想的?”
  陈樾同样在看影子。
  听到棠袖的话,他没有立即开口,垂眸思索该怎么说,说什么。
  和天底下大多数男人一样,纵使犀利敏锐到能够洞悉罪犯、政敌、乃至九五之尊的想法,陈樾也并不很懂女人。
  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生气,不知道女人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否一致,不清楚女人何时需要陪伴何时需要独处。但这些并不妨碍他近乎直觉一般地猜出昨晚那件事发生后,棠袖肯定睡不着。
  此前她睡不着的后果,是与他和离。
  陈樾当然不会容许出现比和离还要更严重的后果。
  所以他干脆没走,直接在庄子外面守着,以便能及时扼制住任何不好的苗头,进而再见机行事打消掉棠袖可能会产生的新的想要跟他分开的念头。
  他再经受不起更多的波折了。
  听到这,棠袖问:“你就这么确定能见到我?”
  陈樾摇头。
  他如何能猜准她的心思。
  但……
  只是守一夜而已。
  自进入锦衣卫以来,他守过的夜何其多?唯独这夜对他太过重要,更何况他真的守到了她。
  这当是他守过的最值的一夜。
  “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好,”陈樾坦诚道,“但我控制不住。”
  陈樾以前一直觉得他们很恩爱,他和棠袖绝对能白头到老。哪怕棠袖让他写和离书,他也认为只要给她更多更充足的安全感,让她相信无论梦里梦外他都能护得住她,那么和离书就是废纸一张,作不得数。
  可她并不告诉他梦里的内容。
  她瞒得死死。
  这让陈樾有种既视感,好像他们之间完全颠倒了过来。
  以前是他不同她说,概因他觉得朝堂上那些龃龉算计他自己就能处理得好,没必要叫她替他担心;现在变成她闭嘴不言,他空有想替她分担的心,却连最根本的缘由都不知道,任他再能如何猜遍人心也是白费。
  而改变这种现状的前提,即是他得想办法知道那个梦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愿意告诉我,没关系,”陈樾说,“我自己去查。”
  等查出来了,他们之间的问题必能迎刃而解。
  棠袖听完,沉默片刻。
  难得陈樾这么推心置腹地和她剖白,按说棠袖该欣慰的,他总算知道所谓婚姻,势必要两个人共同经营,这婚姻才能维持得下去,单她一个人努力,那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起不了多少作用。
  然事实是棠袖并没有感到欣慰。
  她也没觉得开心。
  她甚至又开始盯影子,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出了神。
  良久,才喃喃:“万一你查不出来呢?”
  他们之间牵扯的太多了——
  光是最顶头的皇帝,就足以让她到死都不会把梦境说出口。
  如此,他要怎么查?
  陈樾平静道:“那就一直查。”他说,“只要我还活着,总有能查出来的一天。”
  同理,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一天能让棠袖回到他身边。
  棠袖不说话了。
  天光乍现,这夜终于要结束。不久,金色的朝阳从云层里探出,金光万丈,棠袖看着地上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的影子,闷闷道:“陈樾。”
  “嗯。”
  他应了声。
  “你真烦人。”棠袖说。
  陈樾莞尔。
  然后答:“我知道。”
  他抬手,摘去她木簪上不知何时勾住的树叶。
  风还在吹,吹得树叶晃啊晃,最终停泊在再度被引起浪潮的心湖。
  “好了,回去吧。”陈樾哄道。
  再不回去,流彩该急着到处找人了。
  棠袖也知道她没打招呼跑出来已经太久,提起灯笼便要下山。
  走出两步,她回头,很谨慎地说:“不带你。”
  陈樾在木桩上坐着没动,应道:“嗯,不带我。”
  他声音轻得近乎温和。
  清风拂过他眉梢,他眼神也温柔,看她像在看世间唯一的珍宝。
  棠袖瞥他一眼,再嘟囔了句烦人,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到山脚,就见流彩并几个仆从在等着。
  见棠袖果然从山上下来,流彩松口气。
  若非有门仆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凌晨那会儿好似有开门声,还有一道说小姐上山去了的说话声,她还真不知道要去哪里寻小姐。
  往棠袖身后瞧了瞧,没人,心知小姐和侯爷这次也还是没谈拢,流彩接过棠袖手里熄掉的灯笼,问:“小姐,回去吗?”
  “回去。”
  棠袖半个眼神都没往山上瞟。
  回到庄子,棠袖换件道袍,洗脸洗手,准备吃饭。
  坐下才发现今日早饭的分量比平时多了很多,一看就不是她一个人能吃完的。棠袖甚至留意到摆碗筷时,那小丫鬟险些要在她对面空着的位置摆第二副。
  棠袖:“……”
  合着都知道陈樾来了?
  棠袖拿起筷子,使劲捏了捏,又想要不还是把陈樾掐死吧,怎么她就摆脱不了他?
  烦死人了。
  棠袖皱着眉用饭。
  用到一半,还是开了口。
  “去半山腰那儿瞧瞧还有没有人,”棠袖吩咐着,眉头皱得更紧,一副口不对心的纠结模样,“有的话,叫他过来吃饭。”
  流彩哎了声,立即使腿脚快的仆从赶紧去瞧。
  仆从一路跑到半山腰,使劲抻长脖子,扯着嗓子呼喊几声,山上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动静。
  仆从只好独自回来复命。
  “小姐,山上没人。”
  路上也没人。
  棠袖闻言,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挥手让仆从下去。
  侍立在旁的流彩则暗暗惋惜。
  侯爷都能等一夜了,怎么不能再多等一个早晨?不然就能一块儿用饭了。
  多好的机会呀,可惜了,小姐下次再这么善心大发,不知道会是猴年马月。
  这时忽听咚的一声,流彩一看,棠袖握着的筷子重重戳中碗底。
  流彩忙问:“小姐,是今天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棠袖看着面前的早饭。
  分量虽多,但没有一样是她不喜欢吃的。
  这哪里是不合胃口,分明是非常合,合得不能再合。
  不合的另有其人。
  “……没有。”
  棠袖握好筷子,面无表情地继续用饭。
  只心中暗恨,叫他走的时候他不走,叫他来的时候他不来。
  有毛病!
  心情不佳导致食欲不高,棠袖没用多少就让撤下去,各式小菜瞧着完全没动似的。
  流彩没劝,静静呈上刚泡好的茶。棠袖接了,倚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品。
  早先想着吃完饭就去睡回笼觉的打算这会儿彻底没了踪影,棠袖脑子清醒得很,她甚至开始审视她和陈樾的那番对话。
  审视到一半,便听流彩讶异道:“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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