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苏星还是跟在他后面,贺迟停下脚步,苏星也跟着停下。
  贺迟转过身,苏星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失焦。
  他轻叹了一口气,牵着苏星的手来到苏红的座位边:“坐在这里,照顾妈妈,知道吗?”
  苏星扭头看了苏红一眼,手指猛地一抖,然后点点头。
  “乖。”
  贺迟没时间和他说更多话,转身去取号了。
  等他排队拿完号码,发现苏星坐在长椅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掩面,平时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弯出一道弧线,肩胛骨把单薄的衬衣撑出一个突兀的形状。
  贺迟那个瞬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快步走上前去,蹲在苏星面前,低声喊他:“乖宝。”
  苏星从刚刚六神无主的状态里走出来,贺迟听见干涩的声音从手掌下传出来:“对不起……我……”
  “你听我说,”贺迟握住他的手腕,“不是你的错。”
  苏星放下手,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反手紧紧抓着贺迟的手掌,像是要汲取一点力量。
  “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贺迟紧扣着他的手指,“万一……万一阿姨真的病了,你就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
  苏星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你可以依靠我。”贺迟握紧苏星的手,说,“到我们了,进去吧。”
  -
  尿检结果显示尿蛋白2++,化验单上的数据苏星一个也看不懂,他只听见贺迟在一边问医生结果怎么样,医生取下口罩,摇头说:“不要命了现在才来医院?怀疑是sle,就是系统性红斑狼疮。”
  哦,系统性红斑狼疮。
  苏星那一刹那竟然意外的镇定,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震惊或者悲伤都没有。
  他把报告单对折再对折放到口袋里,每个角都对的很齐,折的非常工整。
  苏红躺在病床上挂点滴,她还没有醒来,安安静静地躺在白色被单上,和苏星每次叫她起床时候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苏星把苏红的头发撩到耳后,又拿纸巾细心地擦干净她额头上的汗。
  不就是红斑狼疮吗?苏星笑了笑,他知道的,生物书上面写过,知识点他都背过,没什么了不起的。
  就是不知道苏红怎么这么能忍,医生说她的脚都肿硬了,她疼不疼啊?
  她那么爱美的人,早上要抹脸晚上要涂睡眠面膜,每天照镜子看着自己脸上的斑,她得有多难过啊?
  她还挺能耐,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假化验单,骗他说去过医院了,估计也就是去了几趟临街那个赤脚医生开的诊所吧?
  什么湿疹贫血抵抗力下降,她从小就跟着人贩子混,生存技能就是要会说谎,现在好了,把这一套统统用到自己儿子身上来了。
  “你可真厉害,”苏星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沙哑,“你这么厉害,可得给我好好活着,把我爸那份也活下去,听没听见?”
  -
  贺迟和医生谈了小半个钟头,又到收费处缴了住院费,这才回到病房。
  苏星坐在床边,刚刚这段时间里他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这不是他第一次遭到所谓的“突如其来的打击”,父亲的死、搬到贫民窟、苏红性格大变、第一次发情期险些被羞辱、初中时期每天背着水果刀上学、中考后突然被转学……
  他十八岁之前经历的这些要是写进小说里,说什么当头一棒晴天霹雳都是轻的,但他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现在他十八岁又四个多月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个成年人了,苏星允许自己暂时茫然无助一会儿。
  然后,他还是要直起脊梁,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像他爸爸那样。
  贺迟走到他身边,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怎么样?”苏星问。
  “还不能确诊,”贺迟说,“具体报告至少要等一周。”
  “哦。”苏星点了一下头。
  “医生说这个病,”贺迟顿了顿,接着说,“就算真的确诊了是这个病,后续控制好的话是不致死的,也有确诊后活了好几十年的案例。”
  “我知道,”苏星笑笑,“书上讲过,别名叫不死的癌症还是什么的。”
  贺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好像说什么都没用,他宁愿苏星大哭一场,也好过他现在面无血色嘴唇干裂的样子。
  “你……”
  贺迟刚开口就被苏星打断,苏星站起身,说:“有烟吗?我出去抽一根,你替我看会儿。”
  贺迟沉默地看着他,苏星神情如常,甚至出奇的冷静。
  “好。”他从口袋里拿出还剩半包的红旗渠和打火机,放到苏星手上,“我就在这里,一直在。”
  苏星低着头笑笑,拿着烟出了病房。
  他到了医院背后的一个车棚,棚子里乱糟糟地停着家属的自行车和电动车,地上全是小卡片,印着简陋的小广告,什么二十平单间可做饭,一天只要五十元。
  苏星穿过电动车和自行车间狭小的缝隙,到了车棚最角落的地方。
  他蹲在墙角,抽出一根烟点燃,送到嘴里狠狠吸了一口。
  嗓子眼瞬间被浓浓的烟草味堵住,苏星的太阳穴猛地一跳,感到了一阵眩晕。
  他顺着墙角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然后捂着嗓子开始干呕,一阵一阵的酸从胃里往上涌,仿佛身体里所有的感官都被腐蚀。
  他没吃午饭,只能呕出酸水,干呕完之后又开始吸烟,然后再重复咳嗽、干呕这个过程。
  半包红旗渠就要被他抽干净,烟灰落了一地,刚丢的烟头还没熄干净,他就迫不及待地点了下一根。
  有人来车棚开电动车,闻到刺鼻的烟味儿,往角落里张望了一下,看见有个人缩在墙角抽烟,于是嫌恶地喊了一句:“作什么死啊在这里抽烟!臭的要命!”
  “你管得着吗?”苏星的嗓子都毁了,发出的声音哑的不成调。
  “我怎么管不着啊?!”那个人按了一声喇叭,梗着脖子喊,“这是你家不是啊?!你弄得这边臭的要命我怎么不能管啊!有娘生没娘养的死妈玩意儿!”
  “我操你妈你管得着吗?!”
  苏星像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嘶吼了一声之后站起身来,红着眼在面前的一部自行车上狠狠踹了一脚,一整排自行车都哗啦啦地倒了下去。
  那人吓了一跳,苏星双眼赤红,低喘着气,浑身都在抖,他以为遇上个变态的,一个字都不敢再说,赶紧坐上车走了。
  烟盒里烟已经没了,刚才那是最后一根。
  苏星弯腰,捡起那根抽了一半的烟,重新塞进嘴里用力吸了一口。
  烟头已经灭了,滤嘴出来的只剩淡淡的烟草味道。
  苏星闭眼靠在墙上,然后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走上前去把刚刚踢倒的车一辆一辆扶起来。
  他就是台自行车,就算被踹翻了,只要骨架还没散,他就能再爬起来。
  第84章 绿叶
  苏红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像她这种没读过什么书的底层人,大多数都有个奇怪的想法--只要你不去医院,那就什么病都没有;一旦去了医院,没病也会变成有病,小病就得变成绝症。
  苏星想不明白,明明前几天还生龙活虎点着他的额头骂他是不孝子的人,好端端地怎么就躺在病床上,连清醒的时候都少有呢?
  不间断的大量服药和注射让她全身都浮肿起来,像一个蓄满了气的气球。
  苏红住院第五天,少年宫那边结了课,苏星领了薪水,回家之后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他书桌抽屉里的现金、苏红床底下的银行卡全凑一起,不到五万块。
  他和贺迟轮着守在医院,这几天七七八八的床位费、注射费、医药费全都是贺迟缴的,虽然他一个字也没和苏星提过,但苏星知道为什么自己从没收到过医院的账单。
  中午,苏星在家做完饭,自己随便吃了两口,其他的装在保温桶里,骑着车到了医院,贺迟正坐在床边给苏红剪指甲。
  见到苏星来了,他笑了笑,说:“阿姨刚才醒了会儿,还和我说话了。”
  “说了什么?”苏星说。
  贺迟剪完最后一根手指,把苏红的手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闹脾气说要回家,还骂你是个狗崽子。”
  “每天就醒这么会儿还不忘找我茬,”苏星笑笑,在贺迟背上轻拍一下,“我来,你吃饭。”
  “我看看今儿我家奶壶宝给我做什么好吃的,”贺迟捧起保温桶,掀开盖子看了一眼,浮夸地喊,“烧鸭!”
  贺迟怕味儿太重,捧着保温桶去走廊上吃饭。
  他一走,病房里瞬间就静了下来。
  这是一间三人病房。其中一张床是个老头,昨晚上走的,被盖上了白布带走的;另一张床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得了尿毒症,医生说的很直接,建议回家吃点好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老太自己也想出院,无奈她的有钱儿子死活不让,说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就得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