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自己一个人,连开火都懒得,干脆在楼下面馆吃了碗番茄鸡蛋面当做晚餐。
  大概十点左右,电话铃响,是王先生打来。
  “吴经济”,王序的声音似乎又在掉泪,“抱歉,我知道很冒昧,但……可以找你喝两杯吗?”
  十点,其实也不算多迟,楼下的烧烤摊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
  不过吴桥心想,王序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大概也不是想要在大排档喝酒的。
  “好”,吴桥左右失眠,干脆应了下来,“在哪儿?”
  听他爽快答应,王序这下来了精神,“我马上发定位给你。”
  “好。”
  吴老板应完了一看,是城西的某个前几年才刚落成的新楼盘,大概是他们夫妻俩的婚房。
  他稍微有点惊讶,这种时候,不论是在自己的父母还是妻子的父母家暂住,都要远好过回去那间空屋吧?
  何况他的精神状态……
  想到这里,吴桥稍微有些后悔,倒不是怕王先生再打他一巴掌。
  怕的是,万一劝得不对怎么办?
  救人不成反送人去死,要怎么办?
  可是眼下已经没有后悔药可以吃,既然已经应下,吴桥还是硬着头皮打车去了。
  路程倒不算太远,这个点一路上也不塞车,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到了小区门口。
  不过出乎吴桥预料的是,王先生来应门的时候穿戴整齐,反而还真没有半点白天那种要死要活的劲。
  “王先生”,吴桥点了点头,换鞋进门。
  虽然王序说什么都没必要拿,人来就好,但毕竟是上门,他还是拎了些吃食。
  “叫我王序就好。”
  王先生迎他入内,只是大概开发商的房间分隔不算太合理又不方便砸墙大改,小夫妻俩只好把化妆台和梳妆镜都挪到了客厅的角落,不过说奇怪倒也还好,现在也有不少人专门隔出一个换装室来。
  桌上已经摆好了热酒,酒坛落在地上,看着像是农家自己酿的土酒。
  “抱歉这么晚喊你来……”
  王序大概已经自顾自地喝了两杯,语气热络道:“只是我实在想与人说起小青,又不知该与何人开口才好……辛苦你当加班,只听我胡言几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王生”,吴桥把东西摆在桌上,也握起酒杯说:“这是我的工作,听你说,也是我的工作。”
  他笑了笑,饮一口热酒,“超度先人是喃雾师父的工作,超度生人,就是我们行街的工作咯。”
  酒香浓醇,入喉不算太辛辣,柔软绵滑,是好酒。
  从前没有人说过这种话,超度?行街师父超度哪位?生人要怎么超度呢?
  只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吴桥想,命和运推着他到了这里,就是要他来做这些事的。
  “赵小姐生前是个怎样的人呢?”吴桥撑着脑袋问。
  王序笑了笑,提杯敬他,然后一饮而尽:“小青心里其实都好苦,如果下辈子投胎成个男人,她大概能轻松的多吧?”
  这是说哪儿的话?
  吴桥没出声,只是一边抿酒,一边等着王先生往下说。
  “爸和妈想要个男孩,不巧赶上计划生育只好生一个。那年小青的母亲怀了孕,跑去乡下找了所有产婆道长都说这胎是个男孩,可谁知道……生下来却是个姑娘。”
  吴桥听了稍微有些沉默,这种故事,当年简直多如过江之鲫。
  想生男孩的,跑去乡下偷偷超生的,生了女孩淹死的,被游击队逮到八个月了也打胎最终一尸两命的……跟天上的星子一样多到数不清,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
  只是,吴桥有些疑惑,赵女士的父母看着好似不像不疼爱女儿。
  王序也见他疑惑,笑了笑接着说:“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其实,在小青告诉我那种事之前,我完全没想过,原来爸妈从前也拼了命地想要个男孩。”
  “那个时候超生要花好多好多的钱,小青的父母拿不出钱,也没那个胆子跑。虽然生下了女儿,却也仍然疼爱她,断了想要"香火"的心思,并对这个女儿同样寄予厚望,希望她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小青对我说,往后十数年,爸妈爱她、疼她,供她读书,中学、大学、研究生……从没有一次因为她是个女孩而叫她放弃学业。小青也很争气,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一等一的好学生,毕了业也寻到了好工作,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有哪点比不上个男人?”
  香火?吴桥听着觉得好笑。
  不过还是那句话,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君子。
  听到这里,他大概也明白了过来,人的情感并不是能够用是非亏欠说得清楚的。
  赵女士与王先生结后仍然和父母保持着亲密而稳定的联络,想来,即便心中想要"香火"传宗接代,父母还是为这个女儿付出了能够付出的一切。
  可是,心真的能够藏得住吗?
  大概不行吧?
  “吴经济,你知道吗?小青原本不想那么早与我结婚的”,王序说着自嘲地笑了笑,“她不想那么早结婚,不想那么早生下小玥,当然,也不想那么早地死去……我知道,我知道的。”
  “可是”,王先生说着几欲落泪,“可是,就在几年前,岳父他居然被检查出罹患了脑癌……”
  他说不下去,突然伏案掉下几滴眼泪,默不作声,只是打湿了一点点衣袖。
  吴桥抽纸递给他,心却一起往下沉。
  脑癌,胶质母细胞瘤,赵女士的父亲当然已经五十几岁了,就算手术预后良好,能够再多活五年的概率也不超过4%……
  谁能想到,赵女士居然走在了父亲的前面?
  “我们发现得很早,还有动手术的机会”,王序闷闷地说:“岳父在进手术间前最后的心愿是,能看着小青生个孩子再咽气。”
  孩子?男孩。
  吴桥叹了口气,实在冤枉。
  这个孩子要了赵青的性命,睁开眼一看,仍是个姑娘。
  “手术很顺利,小青告诉我,爸恢复得很好”,王序说着又举起酒杯:“岳父出院的那天,小青拉着我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王序笑了笑,苦笑。
  “我早先同她求婚时她说,她同样很爱我,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从赵青变成一个妻子。”
  那个时候,王序问赵青:“这话是什么意思?“妻子”和赵青,有什么不同?为什么需要准备?”
  赵青只摇了摇头说:“不一样的,妻子要生仔,妻子要照顾好一个家,妻子没法做的事情太多,所以,再等我几年好吗?”
  王序当然还是没听明白,可是他爱赵青,就像赵青爱他一样。
  所以那时他回答说:“没关系,小青,我的求婚永远有效。我爱你,所以在任何你想要成为妻子的时候,我都愿意做你的丈夫。”
  所以当赵青带着户口本牵起王序的手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多想,只是欢天喜地的领回了红彤彤的结婚证,抱着妻子吻了又吻。
  王序兴奋地说:“你看,什么都没变,对吧?你是我的妻子,你也还是赵青。”
  赵青没有扫兴,只是苦笑一下说:“陪我去趟医院,给我爸办出院手续吧。”
  ……
  “年底我们办了酒,很仓促,因为时间紧,要安排好一切其实没有那么容易”,王序说:“不过小青很快开始备孕,其实我也觉得会不会太快,简直跟完成任务一样。只是又实在说不上哪里不对,我们相爱、结婚、生个孩子,这难道不是幸福吗?”
  吴桥听明白了,赵青没有怨怼,只是她的孝道是一个孩子。
  这个故事里唯一值得高兴的是,王先生和赵女士真的彼此相爱,让这场愚孝染上了一点点的浪漫因素,却同样带来了更大的悲剧循环。
  “只不过,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我们居然一直都没能有孩子。当年医生说岳父能够再有五年的寿数都已经实属不易,我们也去了不同的医院检查,可体检结果均是一切正常……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觉得或许是真的没有缘分,叫岳父看一眼我和小青的囡囡。”
  王序说:“虽然遗憾,但命运如此,除了接受,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是谁都没想到,竟然真的有法子。”
  “什么办法?”吴桥也起了好奇:“试管?很贵啊,而且成功率其实……”
  “不是”,王序摇头,“说出来你或许不相信,吴桥,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天小青下班回来,带着一个镶着珍珠翡翠的梨木盒子,说她去找了从前母亲的朋友介绍的高人大师,大师说,只要把这个盒子供在案台前,不出半月她就能怀上孩子。”
  珍珠翡翠?梨木盒子!吴桥陡然醒了酒,腾地坐直了身子,冷汗直冒。
  这他娘的不是和许师宪那个盒子是一样吗?
  “你也觉得匪夷所思是不是?”王序只当他不信,于是接着说道,“我也不信啊,可是小青像着了魔一样,每日晨起都要供奉那只盒子,比这个世界上最虔诚的信徒还要更恭敬……我早该想到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心里急,她想叫爸不留遗憾地走,她为了爸能心安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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