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皇帝此时却又问向魏公公:“魏闲,你可还记得前几日读卷官们献上来的那篇文章?”
  魏公公点头:“自然记得,当时陛下您看过之后,龙颜大悦。”
  “朕以为那个书生,同样有点意思。”皇帝微微一笑,随后略微抬高了声量,对着殿下跪着的数十人道:“谁是周稚宁?”
  第38章 偏袒 定乾坤
  周稚宁立即越众而出,郑重拢袖拜道:“草民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
  周稚宁微扬下巴。
  皇帝眯着眼睛将她的容貌看清楚,轻轻一笑,问道;“关于今日这道试题,你的答案是什么?”
  周稚宁略一沉吟,便回答道:
  “陛下昧于政事,其关键确乎在于志士。然而杜兄与张兄之言,皆是旨在说明当今志士稀少,需培养,方可得。可草民认为,我大明地域辽阔,地大物博,灵秀之地不在少数,杰出之士更是如同过江之鲤,数不胜数。”
  皇帝一挑眉:“你怎见志士有如此之多?”
  “草民有三问可答此问。”
  “允。”
  “第一问,黄河之水止于堤坝已有十载,此乃何人之功?第二问,大明战马剽悍、兵器锐利,此乃何人之功?第三问,各地粮仓储蓄饱满,哪怕只一人一巡也无人夜盗,此乃何人之功?”
  “这……”皇帝眉心一皱,看向魏公公,“你可知分管这三类的官员为何人?”
  魏公公难得一怔,他们这类大内太监虽然也偶尔帮着皇帝处理政事,充当执笔,需要记一记官员名单,但他们也不是所有人都记得。只有那些身居高位的,又或者是背后势力颇大的,值得皇帝重用的,他们才会费心记一记。周稚宁提出的这三问实在是太过基层,以至于就连魏公公都一时无法及时忆起这类官员的名字。
  回忆了半晌,魏公公最终还是面带羞愧道:“陛下,老奴不知。”
  皇帝眉头皱的更紧了。
  “陛下问草民何以见志士之多?”周稚宁认真看着皇帝,“那是因为陛下您认为志士必是出入朝堂,羽扇纶巾,谈论天下大事之辈。为您解决的,也必然是敌国攻打、藩王叛乱、朝中谋反等涛天难事。但陛下,又有谁人敢说,守黄河不滥、养战马不瘦、保兵器不钝、使百姓不饥不盗此等事宜不是难事?”
  “陛下,志士是能为您分忧,为国解难之士。他们或在朝堂,或在江湖,或在乡野。他们也或许是高官,是小吏,又或只是一介白衣之士。但是陛下,您从未见到过朝堂以外的地方。可就是在那些被您忽略的地方,也许就有个小吏领着两三贯微薄薪资,却每日风雨无阻前往黄河查看水位,回回归家,都是裤腿沾湿,鞋沾黄泥。他们的膳食没有精细米粮,也没有鲜鱼鲜肉,就那么一两个馍馍,一两个烧饼,却靠着这些东西保证了黄河数十载的安宁。”
  “陛下,为王为君者向上看容易,难的是向上看的同时也能看见众生。”
  皇帝的手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沉吟许久,才道:“周稚宁,你可知在其位,谋其政。不可能人人都在朝堂,必然会有人在乡野。朕就是看见了他们,也不过是将一位乡野之人拉进朝堂,再将一位朝堂之人逐回乡野。一来一回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
  “陛下有理。”周稚宁先是一拜,后又起身,目光幽然,“只是陛下又如何保证谋其政的人,必定在其位?”
  皇帝一怔。
  “陛下可曾听说改换户籍一事?”周稚宁眉眼微冷,“北直隶府稍有才能者,科举前夕尽数南下,改换户籍为‘南’,以求科举之路顺畅。有不曾改换者,遇户籍为‘南’的监考官必然招致落黜。若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将来亦有可能在朝堂之上成为一名志士。可如今他们仅仅是因为户籍不对,就失去了全部的机会。难道是他们的才干不足以使他们进入朝堂吗?不,只是因为他们未能投一个好胎,不能一出生就在这个丰饶富庶的江南!”
  这一语不知触动多少人的利益,皇帝目光复杂,却沉默不语。其余考生届时面露惊诧,张峰雪紧紧皱起了眉头。曹元通和李显二人脸色骤变,特别是曹元通一整个吹胡子瞪眼,恨不得直接上去揍周稚宁一顿。
  这小子,实在太过大胆!他先前交代的那些话,难道都听到狗耳朵里了不成?!
  朝堂之上一阵沉默,好半晌,一位官员忽然快步走出来,尖声道:“陛下!周贡士实乃一派胡言呐!”然后高举玉笏,倏然下拜,头磕在冰凉的地板砖上,发出“咚”一声清脆的闷响。
  皇帝的目光移到那名官员身上,冷声道:“爱卿可是有话要说?”
  “臣有奏!”大臣直起身体,满脸忠诚,“臣受陛下天恩,这才得此殊荣担任这届科考的考官。臣感念皇恩,一心想着为我大明多进两位人才。却从未有过看户籍,定落黜的情况。周贡士所言,实在是为了脱颖而出,而故意作此尖刻之语,冤屈了臣与一众同僚啊。”
  话音落下,同样出身的几位考官亦是越众而出,齐齐拜倒在地:“臣等冤枉!”
  当然,周稚宁揭露的这件事情,还不仅仅干系到了考官,负责百姓户口籍贯的户部也有极大的责任。
  所以当几位考官站出来喊冤之后,户部尚书、户部侍郎、户部巡官、户部主事通通站了出来,一同下跪喊冤。
  “陛下,臣冤枉啊!”
  “臣从未做过此等触犯国法之事啊!”
  “陛下!还请陛下念在老臣为了户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份儿上,莫要听周贡士一派胡言啊!”
  眼瞧着周稚宁就要成为众矢之的,陷入极其被动的处境之时,曹元通也顾不得其他,同样大步上前,跪下陈词:“陛下,周贡士所言不虚。科考前夕篡改户籍一事一直存在,我北直隶府但凡有个像样的人才,最后都会因此拱手让给南直隶府。以至于我北直隶逐渐人才凋敝,势弱无依啊。”
  李显紧随其后:“陛下,曹大人与周贡士之言并非是针对南方诸位同僚,也并非是质疑户部所有官员。而是就事论事,针对在科考之中动手脚的蠹虫。只有清扫了这些蠹虫,杜绝此类现象,才能保我大明人才无孤弱无依,陛下山河千秋永继!也还请陛下和各位同僚莫要错怪了周贡士,也莫要被那些蠹虫模糊了视线,蒙蔽了双眼!”
  曹与李,一个激进,一个温和,曹元通毫不留情地点破问题,李显却来一手太极,弱化二人尖锐言辞,让皇帝将矛头对准帮助考生更换户籍者。
  二人的配合不可谓不妙。
  且有了这两人带头,一些北直隶府出身的官员纷纷主动站队,力挺周稚宁,请求皇帝清扫蠹虫,不要错怪好人。
  好好的一场殿试,因为周稚宁变成了百官上书请愿,可作为始作俑者的周稚宁的存在感却反被削弱,矛盾被直接转移了。
  本以为这一手四两拨千斤的太极能够成功保下周稚宁,岂料这时另有一人越众而出,冷笑插话:“陛下,臣有奏。”
  皇帝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不耐地瞥了一眼来人:“周允能,朕记得你是刑部的人,怎么?你对此事有些不同的看法?”
  “臣并非有不同看法,而是有一事希望陛下知晓。”周允能语气故作诚恳,“此前臣与曹大人奉陛下之命前往御前宴会考察众贡士,期间曹大人就与这位周贡士格外亲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时,二人便已然商量好了今日殿上之言辞,否则怎么诸位同僚一反驳周贡士的言论,曹大人就迫不及待出来作保了呢?”
  周允能说着,斜睨周稚宁,眼底闪过一丝阴毒。
  今日他就要叫周稚宁被打入牢狱,永世不得翻身!
  谁知周稚宁居然转身向他一拜,神情落寞,眼眸哀伤:“大伯!大伯为何要如此指责侄儿!你我二人,可是一家子的亲戚啊!”
  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任谁也没想到周允能和周稚宁居然还有这层关系,而作为亲大伯的周允能,还公然在朝廷之上对亲侄儿冷言相向。要知道这般罪名扣下来,弄不好就要杀头。
  顶着众人的目光,周允能面皮一抽,继而大义凛然道:“为护明朝,何吝小家?”
  曹元通闻言讥讽道:“本官到底头一次见想置自家亲侄儿于死地的人,说你二人没有一丁点儿的私怨……怕没人会信吧?”
  “公是公,私是私。”周允能反唇相讥,“倒是曹大人嘴上大义凛然,其实也不过是想为你们北直隶府徇私吧?”
  “比不过周大人,冷血无情到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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