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勿要乱了阵脚,不要一拥而上,离开的远的,你们,还有你们,去调水!你们,去叫人,疏散百姓!
  其余人随我来,务必找到沈大人!
  她一路向前,纠集起散乱的差役和兵丁,将救火的秩序组织起来。
  辽东靠北,凛冬总来得最早。今年还未下雪,天气更是干燥。
  预备着防火的水缸要么干涸要么结冰,差役踹了许久摔倒在地,也未见坚冰有一丝松动。
  没有水啊,大人!
  连廊也起火了,水不够啊
  水泼不到高层!
  最早冲进去的那些人都说未曾寻见沈大人,沈大人怕是
  夏属官听得耳鸣,头晕目眩,但还是强撑着靠近火场。
  一片杂乱中,有一抹靛蓝逆着人潮而上。
  执一道人提桶泼水,干脆利落地将自己浇了个透彻,本就淡漠的面容染上了冬日的凉寒。
  她深吸气,水珠顺着眉梢滑落,一身冷厉中唯有琥珀色的双眼中燃着摇曳的光火。
  累积的木材因灼烧发出了哔啵的声响,与北风卷地吹折百草之声交织起近似哀鸣的声调。
  风吹斜了火焰,歪向一侧的民居,扑了半个时辰,火势未见一丝收缩,反倒有了蔓延之势,众人面上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执一冲进燃烧的廊檐时,不少人都觉得她疯了。夏属官探手阻拦,指尖却只触碰到了一片冰凉的衣料。
  道长
  湛蓝色的身影晃过烟火,消失在浓烟之中。
  烟雾弥散间,沈长卿已被熏得睁不开眼睛了。
  发觉起火时,她因苦闷,正于顶楼抚琴。
  因在病中,她对冷热的感知要比旁人迟钝好些,呛鼻的浓烟要比火光先至。
  反应过来的沈长卿在那个瞬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张脸。
  这场大火绝非意外。
  有人要她死。
  这世上只有死人不能开口,也只有死人能守住秘密走沈家门路得到官位的,走沈家门路开脱罪责的不在少数,她姓沈,从前一面为皇帝,一面为宗族,握住了太多把柄。
  她必须死。
  即便秦玅观愿意保她,她也必须死。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心底反倒升腾起哀凉,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她这一生都是个笑话,不如归去。
  沈长卿背身,枯坐于古琴前,双腕垂落。
  浓烟熏红了她的双眼,渐渐的视线模糊了,她看不清纤细的琴弦了。
  烈火燃烧声中,知觉已渐麻木,耳畔的归去却被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唤声冲破。
  沈长卿
  灰暗的眼眸被这声响牵动,沈长卿僵直的脖颈逐渐松动,求生的欲望重新抽长,攀附缠绕起干枯的心脏。
  沈长卿!
  执一的去路被坍塌的廊檐支柱挡住,火舌窜了上来,热浪翻滚,灼烤她的面颊。
  她圈着双手,呐喊道:沈长卿
  阁楼上,一道身影浮于火光中,沈长卿的眼睛微睁着,死气沉沉,宛若幽魂。
  执一被烟雾呛得连声咳嗽,却仍是强撑着呼唤她:
  没有去路了便跳下来!我接着你!
  沈长卿抚着灼热的围栏,身后的衣袍好似已经燃起。
  她努力睁着眼睛,视线却仍是模糊的;只得努力寻找声源,辨识方向。
  记忆中的场景和直觉带来的对高处的恐惧蔓上心头,沈长卿翻越围栏的动作有些迟钝。
  快跳!执一语调沙哑,再拖下去,你我都得死!
  她躲过倾倒的廊柱,撑起来阁楼的木料吱呀作响,瓦片脱落,砸了一地残渣,也划破了执一的面颊。
  执一迎着火光张开双臂,得罗袖摆已被烤干,她扯着嗓子嘶吼,仪态失尽,再无一丝仙风道骨:
  来不及了,快跳
  第154章
  沈长卿!
  来不及了, 快跳
  执一的数十次呼唤才换来了沈长卿缓慢的动作。
  思绪禁锢于该死之音的沈长卿好似被抽去了魂魄,成了牵线木偶,而操纵她的人正牵引着她一步一步迈向死亡。
  她的视线里只有烈焰与浓烟, 眼睛渐渐睁不开了。沈长卿猜到,经此一遭, 她即便能逃生, 双目也大概要失明了。
  热浪翻涌,持续已久的痛感钝化了她的感知觉,沈长卿脱了力,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
  门楼仍在坍塌,吱吱呀呀的声响与爆裂音交织着, 化作了催命符。
  蓦的,被火烧去一角的阁楼护栏也断裂了,眨眼间,整个阁楼就要倾倒了。
  执一心急如焚,正欲强行穿过火焰交叠起的屏障, 一道黑影便落了下来,一同坠落的还有断垣残壁。
  她这半生从未有过这样绝望无助的时刻, 学过的大道, 习过的术法,练过千万次的功夫,在这要紧的时刻通通失效了,唯有躯体快过停摆的思绪不断运作, 带着她义无反顾地奔向沈长卿坠落的方向。
  衣袂在灼烧,飘扬的发带在坠落时飞出。
  火光化作鲜艳的羽翼, 成了沈长卿的展开的翅膀,在空中划出灼眼的弧光。
  衣袖擦着火焰滑落, 执一发出近似哀鸣的呐喊,竭尽全力地收紧臂膀。
  凉意锢住了热浪。
  沈长卿落入了萦绕着凛冽气息的怀抱,带着湿意的前襟压灭了点点星火。
  执一来不及检查她的身上是否还有火苗,便横亘着小臂托住她的脖颈和肩膀,另一侧手臂托起了她的腿弯,如同失控的车辙,朝院外奔去。
  我看不见了。沈长卿哑哑道。
  执一不忍垂眸,只道:阖眼,睡一觉便好了。
  清泠喑哑的语调冲淡了灼烧带来的疼痛,知觉在一点点恢复,沈长卿枕在她的肩颈间,能觉察到她说话时喉间极轻的震动。
  这音调蛊惑十足,她明明不信,却还是忍不住顺从,缓缓阖上了眼睛,暂时忘记了方才经历的一切。
  拢着她的清冽与她的体温交融,痛感重新袭来,沈长卿难捱地挣扎。
  颈间忽有微弱的凉意,沈长卿凑近了些,这凉意却消逝了。
  你哭了么?沈长卿问。
  执一没有答话。
  *
  十六日,仪使赴奉天殿于御座前设置香案,请奉翰林院同内阁共拟的立储诏旨。
  丹陛之上,奉着储君宝印与金册。
  寂静的大殿中,宗亲与内侍垂首而立;大殿台基之上,金吾卫与大汉将军分列两侧,沿着丹陛执杖齐立;台基之下,文武百官依照品级队秩绵延数里,一直通向奉天门。
  宫墙周遭是手执乐器的和声官与屏气凝神的鼓手和角手。
  今日天未亮,宫人便以清水洒地,彻底铺出了通往东宫的石道。
  旭日东升,日晷针影缓缓滑向册封吉时,宫道上的水泽早已消失。
  彼时的东宫中庭秩序井然,僚属与护卫早已整装待发。
  唐笙立于队首,身着赤色罗织衣裳,头戴正二品六梁冠,动作间佩玉叮当,异常威严。
  她皇帝亲点的接引仪官,代表着秦玅观的意志,彰明秦玅观对于嗣君的重视。
  静待了许久,印明窗上的身影由宫娥侍奉着,戴上了旒冕。
  秦长华面色庄重,缓步出殿。
  尚宫高声唱喝:皇太女起驾
  分列两侧仪仗随之而动,跟着步辇汇成同一队秩。
  嗣君仪驾行进了许久,最终停在奉天门前。
  秦长华下辇,由唐笙陪伴着穿过奉天门。
  明亮的鞭声过后,角声四起,鼙鼓喧天,嗣君礼乐大作。
  年幼的秦长华由引礼官接至丹陛拜位,乐声终止。
  唐笙停于丹陛下,高于群臣,低于皇帝与嗣君。
  赞礼高喝叩拜。
  拜
  台基下,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齐齐叩首。
  再拜
  诸臣再次叩首。
  兴
  诸臣抬身。
  平身
  最后一声令下,众臣才得以起身。
  乐声再起,秦长华拾级而上,进入大殿。
  跪
  赞礼引她朝丹墀上的秦玅观行大礼,宣读立储诏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神器万钧,选贤与能,咨遍宗亲,翁主长华,质睿冲远,英姿特立,德孝俱全,可堪重任,济世安民。今册为皇太女,以承鼎业,百世永固,以贞万国。钦哉!
  诏旨宣毕,赞礼再唱俯伏,再行叩拜。
  秦长华跪受金册与宝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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