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她牵着马,在乡亲们的陪同下出了幽州城。
道路变窄了,视野里到处是泥泞。
疫病汹涌的日子里,许多农田荒废了。唐笙放眼望去,禾苗欣欣向荣的稀稀拉拉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些荒废的田地会有人接受罢?唐笙问。
豪绅占了一批,还有一批充公了,算是官田。十八应声。
唐笙推了推斗笠,没有说话。
前面有乡镇。方十八眺望了几眼,唐院判,马上晌午了,歇一歇,用点饭罢!
十八一呼她的官讳,唐笙就知道她有求于她。
好。唐笙拉长了尾音应了声。
乡镇愈来愈近了,即便有雨水的冲刷,唐笙还是望见了一片灰濛濛的瓦砾。
唐笙一行人都扮成了往来的客商,刚进乡镇,乞儿便涌了上来。
疫病死了许多人,不少孩童都沦为了孤儿,只能乞讨为生。
唐笙本想给他们些钱,但思来想去,还是在道边找了家包子铺,施舍了一通。
围来的人愈来愈多,数不清的手伸在半空中,像是溺水者拼尽力气去抓岸边抛下的绳索。
孩童身后还有穿着破烂的大人,他们搂在怀里的孩子身上还插着草标。
摊主对唐笙这位贵人笑脸相迎,对靠近蒸笼的乞儿却面露嫌色。
您这边坐。摊主擦干净了长凳,哈腰请唐笙坐下,您的那屉蒸着,我马上送来。
唐笙微颔首,视线仍在那群乞儿身上。
他们的衣裤为何这样短?唐笙发现了异样。
这群围上来的饥民,身上的衣服比寻常百姓要短得多,不少裤子都只及膝。
他们是贱籍,从前只能住船不得上岸。这不因为疫病,钦差大人开了恩典,他们才能上来。摊主一边拾包子一边骂道,他们上来了就是行窃偷盗,我这包子一个不注意便会被他们偷去。这是您贵人心善给他们布施,他们这些人呦,不知感恩的!
包子分完了,不远处的便服差役回来了,饥民一哄而散。为数不多的几个跟过来也不是道谢,而是向唐笙乞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摊主刚端上来的包子。
方十八见他可怜,将手中那个给他了。
贵人,您心善,再给几个罢。我家里还有弟妹。
乞儿眼睛亮亮的,抱拳做出恳求状。方十八干脆将那一碟包子全倒给他了。
身后的人见着这场景,又跟着乞儿涌来了。摊主瞧见了,边叹气边摇头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心就是软,等下被缠得脱不开身,一口饭都别想吃着。
事实也是如此,唐笙和方十八一口也没吃上。
饥肠辘辘的护卫和差役还跟着她们,唐笙领着他们进了家食肆。
店里店外果然不一样了,谈笑声,划拳声,咂嘴声混在一起,和外边几乎是两个世界。
唐笙一行人占了四桌,方十八和她独占一桌,将堂口的桌位包了圆。店小二先上了几碟凉菜,笑呵呵道:二位要上酒么?
唐笙刚想说不,嗑着花生米的方十八便大手一挥抛下一大锭银子:上,挑最好的上。
店小二的笑容更谄媚了,他刚退了几步,便又快步朝店门外去,大声呼喝起来。
去去去!这不是你典儿卖女的地儿,滚远点,莫挡着客!
唐笙循声望去,瞧见了先前身插草标行乞的一家人。他们一家五口,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个是个女儿,面容清瘦,怯生生地望着店内的人。小的两个差不多大,一男一女,女的和大女儿神情一致,男的手里还抱着包子在啃。
小二,放他们进来!窗边坐着的男人单脚踩凳,露出一双干净的皁靴。
众人循声望去,男人抱拳一笑:我那第三房小妾缺个伺候的,我瞧那个大的不错。
黄六爷!小二赶忙迎了过去,您怎么不去楼上雅座?
底下热闹。黄六爷笑道,将人领过来罢。
男人领着家人上前,黄六爷捏着大女儿的下巴左右瞧了瞧,色眯眯地摸起她来:
不错,有几分姿色。多少钱?
五两银子。男人伸出五个黑黢黢的手指头,大爷,您再瞧一眼我这婆娘!
他说了许多直白污秽的躯体形容,惹得唐笙直蹙眉。
正大光明地典妻卖女。唐笙捏皱了衣袍,这里离京畿不过数十里,便已穷苦成这般了吗?
他们是贱籍,《大齐疏律》管不了。方十八拍她的肩,这些孩子被卖到富贵人家反倒能活下来。
是不是为奴为婢,下人也瞧不起。唐笙顿了顿道,幽州尚且如此,辽东又是怎样一番场景呢。
方十八没有说话。
嘈杂声起。
不远处的黄六爷对那一母二女说起了荤话,唐笙听得更恶心了。
贱籍已被废除,典妻卖女,违背大齐法典。前月布告的新政你们没瞧过吗。
清泠泠的女声穿透了嘈杂,周遭静了下来,不少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唐笙这一桌。
辽东的新政,怎么就和幽州有干系了?黄六爷笑意冷了些,上下打量起唐笙来,我买她们是为了救她们,行好事倒还成了错了?
眼瞧着要剑拔弩张了,掌柜的连忙来和稀泥,同瞧着很像是过路客商的唐笙说起了黄六爷的身份。
沈家连襟?唐笙重复掌柜的话,哪个沈家连襟?
爷的家事还要讲给你们听?黄六爷打下袍子,你们妇道人家,不在闺阁待着绣花,反倒管起大老爷们的事来了。
黄六爷嗤笑一声,回顾身后,身后人也有跟着笑了起来。
唐笙看向十八,十八摇头她从未听过沈太傅家有什么沈七爷。
黄六爷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被吓着了:老子犯了哪条王法,你报官去,看看县太爷敢不敢抓我!
他确实不犯王法,唐笙不能随意惩处她。
这三人,我要了。唐笙道。
男人一听当即变了脸,呼喝道:二十两银,二十两银!小儿十两!
且慢,你要跟老子抢人?黄六爷叉腰走上前,晃得钱袋子哗啦作响。
一旁的差役亮了刀挡在了唐笙身前。
黄六爷低头,认出了那刀是官府样式的,豪横忽然就抽散了。
但他还是嘴硬:几个女人而已,大的那个我要了,其余两个,你领走。
唐笙缓缓道:你那个连襟是谁,你最好说清楚。
黄六爷一下慌了,几度低头瞧靴面,但就是一言不发。
你是官府的么?黄六爷露出个笑,想要打听出唐笙的身份,那也请报个名罢。
他想要凑上前,瞧清唐笙的面容,差役抵出一段刀横在他的脖子边。
黄六蓦地冒出了冷汗,压低了声:有话好好说,亮什么刀?既然您和沈七爷是同僚,想必都是相识的,您估计是
唐笙起身,余下四桌的人也跟她起身。
十八抛了个银袋给边角处的贱籍男人,跟上唐的步伐。
想知道我的名讳?唐笙同黄六错开时出了声。
黄六此刻已是满身冷汗,忙不迭地点头,俯身去听。
只听得头戴斗笠的女人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你还不配。
第80章
下午, 唐笙抵京。
打发走随从,唐笙犯了难这母女三个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说起来也很滑稽。她堂堂正四品京官,竟连一处私宅都没有, 平日里就住秦玅观配发的员工宿舍,这几个月待遇好了点, 住了几次宣室殿, 躺了皇帝姥儿的榻。
唐笙想把人交给京中有宅的方十八,十八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我不习惯有人伺候,有人给我端茶送水,我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也是!唐笙如遇知音。她见人给她下跪, 反应会比十八说得更激烈些。
她们能自个出去谋生吗?唐笙摘了斗笠,抓了把头发。
方十八回头:你们是什么籍的?
母亲搂着两个孩子,畏缩道:贱籍
你们是疍户么?十八问出口了也觉得不对,疍户是贱籍的一种,一般在南边, 从未见过在北边的。
我不知,我很小就被他买来了。女人低低道, 他不是贱籍, 他是穷的。
十八明白了。她矮下身,对唐笙道:贱民无论男女,都跟可以买卖的物件似的。那男的大抵过去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