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不过身边银子已经捉襟见肘,奕霄写了家信回去,期望父母再寄些钱来。
  英祥和冰儿本来就不大愿意奕霄赴京应考,听说落榜,其实反而松了一口气,回信上虽然不好直说不肯给钱,但谆谆劝他先回家乡与顾柔成婚,三年时光,成家之后再谈立业,也算不迟。
  奕霄虽然从小是个乖孩子,但骨子里有自己的犟性。他一直“神童”当惯了,考试也从来没有失利过,这次没有考中,自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哪里肯回家?加之来回路费亦不低廉,辛苦不说,花在路上的时间更是追不回来。因而回信拒绝,铁了心要在京里居住下来,打算找一份事情做起来,糊着口的同时准备应考。
  哪知道“居长安,大不易”,京城物价贵,来往官宦又多,他一个小小的落第举人,举目无亲的,除了赁房子的钱缴纳了半年之外,竟渐渐连日日三顿饱饭都难以维持了。
  他到江浙的会馆里求援,大家说法不一,有叫他去人家家里做西席的,有叫他去京里官学或书院打杂的,有叫他为人家写账本誊清单的……最离谱的一个人,偷偷附耳说:“小兄弟长得如此俊俏,何必找那些辛苦的事情?你可知道旗人里十个有八个是不重读书的,请回去的西席被贬称为‘教书匠’,地位和长随跟班也差不多。我倒知道有家像姑堂子,开得价码得宜,你去玩玩票,不几个月就能挣三年的嚼用。”
  奕霄没听明白,问道:“什么叫‘像姑堂子’?”
  那个离谱的越发笑得谄媚:“京里官员多,在天子眼皮底下不敢违反国法嫖_娼宿妓,可总有要在外头吃花酒谈事的时候,就有那一等好龙阳断袖的君子,找些俊俏小后生陪酒,多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龄。以男作女,里头花样极多,长见识得很。你看……”
  他话没说完,奕霄就勃然作色,直起身差点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滚!我博奕霄再不堪,也没有下贱到这个程度!”
  那人脸色尴尬,后退了几步却又不甘心,冷笑道:“你有骨气,好得很!不过你想在京城里过得舒坦,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奕霄不屑应道:“不劳你费心!我安安分分读书,老老实实做事,不愁填不饱肚子。”
  那人挑眉道:“是么?你以为你得罪了朝廷里的大员,人家能让你安安分分过日子?其他不说,你就不想想自己科举上蹭蹬是为什么?京师里头盘根错节,你这辈子还想有中进士的指望?……”这一叠连声的发问,问得经世事不多的奕霄目瞪口呆,半晌才抖着手指指着这个人说:“你这话从何而来?我要上告!”
  那人冷笑道:“你去告!我看你去哪里、凭什么告?!”转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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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算是奕霄长这么大遇到的第一等的大灾难了,俟那人走后,独自一人坐在会馆里,偷偷抹了半天眼泪。收了泪之后,痛定思痛,把自己一路来的事情仔细想了想,若说得罪某大员,那也只有自己在济南府一言襄助钱沣,去打国泰和于易简那两只“大老虎”了,想来是行事不密,落了别人的眼——自己到底年轻,应对世事还太莽撞稚嫩。他把情况写信给了家里,开始犹豫这科举之路是否还要走下去。
  这日好容易帮人家誊缮文章,挣了几个糊口的钱,奕霄准备买几本书回去解闷,路过一家酒馆,想起父亲有时烦闷,便会喝些小酒浇愁。他长这么大倒也没有碰过酒,反而是读了一肚子“饮者留名”的诗歌、典故,心里那点浪漫作祟,便想尝尝酒的滋味,看看是否如诗中所说,可以浇灭愁怀。
  可是囊中羞涩,那些看上去就繁华的酒馆是没胆子进去,好在京里也有那种普通小民喝酒聊天的地方,简简单单的棚子,用大酒缸倒扣过来,缸底铺上一块木板,盖上桌布,便成了酒桌,这种店铺就唤作“大酒缸”,卖的酒也不少,最多的是北方的烧刀子,劲头十足,且比好南酒便宜,那些贩夫走卒一天辛苦下来,在这里弄个几盏,最是放松心情。
  奕霄摆了摆老成架势走进去,问了价格觉得自己还能承受,欣然找一张空桌坐下,一盏酒到手,扑鼻就是阵酒气,他闻不大惯,一点品不出诗书中所写的“香”来。小心喝了一口,顿觉一阵火辣辣的滋味从舌尖上侵袭下来,连还没沾酒的咽喉都呛得发痛,这滋味实在是难受!奕霄不好意思把酒吐出来,眼睛被酒气呛得通红,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慢慢把酒咽了下去。
  没多会儿,“大酒缸”里的人开始多起来,那些用作是酒桌的地方挨挨挤挤都是人,只奕霄一个“长衫”在里头,其余都是“短打”,都好奇地看他两眼,然后自顾自喝酒聊天。奕霄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好奇,竖着耳朵听他们闲聊,突然耳边有人问:“这里可以坐么?”
  奕霄抬头一看,竟然也是个“长衫”,大约已至中年,脸色黑里透红,笑容显得很爽朗,身材也对应着“心宽体胖”的俗语,奕霄客气笑道:“我一个人,您随意。”
  那黑胖子便自在坐下,要了一盏酒,又在穿梭于酒客间的那些兜售小食的小贩中招手叫来几个,要了卤羊脸、爆肝尖、半空儿花生等小食。见奕霄面前空落落一盏酒而已,笑道:“一起用吧!你是外地人?”
  奕霄矜持地说:“不用了,我喝不惯这个酒,一会儿就准备走了。我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年纪好轻!”那人面露讶异之色,转而又爽朗一笑,“喝不惯正常的,这烧刀子就要喝上三五年才能知道其间的好处。其他菜是京味儿,我不强你,半空儿很得味,没有哪里人吃不来的,尝几个吧!”他自己“滋溜”弄了口酒,闭着眼睛品味了一会儿,哈了口气赞了声“好”,见奕霄果然捏起几个花生剥壳吃起来,心里喜欢他的大方不忸怩,又问:“会试得了彩头?”
  奕霄叹口气道:“没有侥幸。”
  那人安慰道:“场中莫论文!你年纪轻得很,再努力几年,不定下一轮就中了!”
  奕霄苦笑道:“不知道呢!场中虽有弥封、誊朱,谁知道就一定取仕公正呢?”
  那黑胖子明显愣了一下,半晌才轻声说:“这话别随意说,说出来就是大祸!不过……唉,里头门道不提也罢!但是年轻人若因一次失利就自暴自弃也是不该的!”见奕霄只是苦笑不应声,过了一会儿又问:“小兄弟的口音是江浙人?”
  “嗯。虽然祖籍是直隶,不过我是在浙江落地的,后来长居杭州。”
  黑胖子点点头说:“杭州乃人杰地灵的地方!你底下打算住在京里继续候考,还是回家乡再用功几年?”
  奕霄不知是不是那点酒的作用,对这个黑胖子有说不出来的信任,竟把一肚子苦水倒给了他:“我原想是在京里继续用功三年的,但家里希望我回去先行完婚。之前我倒是打定了主意,可是如今发现京里住着艰辛,且前途渺茫,又有归家的念头了。”
  那黑胖子笑道:“早些回去完婚生子也是好的,不过我看你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倒还没这么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倒是在京里长长见识,静候下一科,省的旅途奔波,既是辛苦,也是浪费时间!”他看看奕霄欲言又止,端起酒盏抿了一口酒,旋即被辣得脸都皱了起来,不由哈哈大笑:“小儿郎!还未到知道愁滋味的时候,好好读书历事,以后才能豁达。这样,我指点你一条路:如果你文章还好,字也漂亮,不妨去考一考内阁中书。举人就可以考授,虽然官阶只有从七品,但是直接进到中枢,运气好的还能挑任军机章京。这还不算,你知不知道本朝的一个状元秋帆公毕沅,就是这样的出身:他也是考中举人后再考入内阁中书,继而任军机章京。做了几年,会试亦得中,打算要参加殿试了。他有两个同为军机章京的同僚,劝他说:‘我俩书法好,可望夺魁。你书法不行,就别作非分之想了,今晚军机处值夜班,你替我们代劳吧!’毕秋帆想到自己确实不长于书法,而殿试除却看策论,也就是看看字儿罢了,于是答应了下来。他晚间无事,就取军机大臣奏议的新疆屯田方略,闲看了半夜,且琢磨出点门道。没料到第二日经史策论,考的就是新疆屯田!毕秋帆楷书虽然不好,但昨夜恶补有效,一篇策论立意深远,且洽圣意,阅卷大臣评为第四名传胪,当今圣上直接拔擢为状元!而那两个同僚,只有嗟叹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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