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那我一定得去看看。”朝笙朝她挥了挥手。
  “好好儿瞧着吧,小姑娘。”
  小舟扬长而去,而喧嚣的人间扑面而来。
  二月中,满城春色,南来北往的小舟上载着热闹的商贸和花束,摊贩客商,世家平民或沿着交纵的青石板路慢行,或乘着小舟摇摇晃晃,叫卖声,砍价声,笑声,吵吵嚷嚷,和九重天上截然不同。
  “姑娘,来碗糖水吗?”
  “来!”
  “哎,试试我家的松糕呀?”
  “试!”
  “蒸饺也买一份嘛,姑娘。”
  “买!”
  她看向时暮,眨了眨眼:“老师。”
  一双黑水银似的眼珠子里明晃晃地写着“没钱”两个字。
  九重天里并没有银钱的概念。
  时暮递给了她一串茉莉花,是卖花的阿婆太热情,硬塞给他的。
  朝笙将花穿过了手腕,轻晃了几下,而青年一一将银钱付给了摊贩,换回了满手的吃食。
  “要赁个舟子么?”时暮问。
  朝笙看什么都新鲜,当即点头。
  青州船运发达,家家户户都有支乌篷船,赁舟的生意在十四州里是独一份。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船家收了钱,便见红衣的小娘子笑着问:“可否自己划桨?”
  船家自然乐意,喜笑颜开,又看出他们都是外地人,遂叮嘱他们且小心些划。
  溶溶的月色里,乌篷船向前泊去。
  说是自己划,接过了船桨的是时暮。
  河边的红寥在晚风里晃,青萍被船身分开。
  人间的光阴似乎走得更慢,起码朝笙是这样觉得。
  待到她买遍了那些小吃,也不过是天心月圆,而喧嚣丝毫未散。
  袅娜的乐声之中,他们行至红漆木的画舫前,画舫之上,架着高高的戏台子,粉面罗衣的伶人款款而出。
  人群之中,已有起哄之声响起,那珠光绮罗的伶人想必是青州的名角。
  时暮见朝笙的神情,知道她定然想看,遂将桨停了下来。
  手中忽而递过来一份松糕,她腕间的茉莉花落在他膝上。
  “尝了那么多,数这个最好吃。”
  对于曾用千年光阴游历人间的时暮而言,松糕的味道他早就知道,比它美味的珍馐也见过太多。
  粼粼的波光里,他拾起膝上的茉莉,朝笙转过脸去,目光再度被台上的伶人吸引。
  歌喉婉转,身段风流,一颦一笑都动人。
  待到一曲终了,叫好声无数。
  有人意犹未尽,想再听一曲。
  那伶人转过身去,粉面微侧,凤眸中都是欲说还休的风情。
  青州看戏已是时兴百年之事,当即有达官贵人往画舫扔钱袋、掷银元,囊中没那么阔绰的百姓便喝彩,伶人含笑看着裙边的财物,施施然转过身来。
  弦歌再起,画舫的灯笼似乎永不熄灭。
  乌篷船又归港,朝笙再度踏在青石板上,回头看去,时暮正低声谢过那赁船的船夫。
  这一夜她的情绪一直很高涨,却在这一刻陷入奇异的安静中,人一生的际遇真是奇妙,两仪学宫初见时,她绝不会想到,自己会和萍水相逢的上神烛阴穿过茫茫的人间。
  长夜将尽,赤龙载着少女飞过千里的河山,呼啸的风中,朝笙问:“这是往北边去吗?”
  烛阴的声音也在风中响起:“去霖州,看日出。”
  黄沙与草原,青山与白雪,都在狭长纵深的霖州上得见。
  巡防的士兵穿梭于城楼,战马的马蹄踏碎了烛火,他们落在最高的烽火台上,草原的尽处,金乌的光芒穿过九重天,第一道云霞落在了人间。
  九重天上,太阳比胤乾宫还要大上数十倍,可在人间,它只是遥远而看似渺小的一点。
  那支跳了无数次的舞此刻和朝笙全无关联,惟有亘古的朝阳、身旁的神明同她相关。
  后来命运辗转,隔了千年的光阴,生生世世复相见,朝笙也曾想过,是谁和她看了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朝霞。
  其实那个答案不在千年之后,而在此刻,在她眼前。
  草原被彻底点亮,朝笙长长地舒了口气,时暮看向她,听得她道:“忽然有些遗憾,这样的景象,我居然现在才得见。”
  时暮可以想象,她如何在九重天孤独的长大,如何学着拥有一点锋利的爪牙。爱或者关爱,总之都柔软地蔓延,他温声道:“以后都可以补回来。”
  朝笙点点头,又道:“还有些时间么?”
  “自然。金乌刻意飞得慢了些。”
  朝笙看向已升至半空的朝阳,说道:“不知举天下之力供养出的洛都,比之九重天又如何。”
  “凡人看似渺小,然而却也有移山填海之能,洛都是很壮美的都城。”时暮回忆了一番,笑道,“如今人间是宣朝,帝王乃是一位很擅谋略杀伐的公主,自她登基,便开民风而严典刑,想必洛都的繁华已到王朝顶峰。”
  朝笙眼中浮现出赞叹,又有些意外:“上神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那双潋滟的丹凤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教他心慌了几分。
  “宣珩说与我的。”莫名其妙便自证了起来,“三十年前,他去人间感风月,曾化作一名书生,一路从秀才考到了探花,然后成了那位公主的幕僚兼驸马。”
  朝笙没想到还能听到宣珩的八卦,立刻来了精神。
  时暮素来很有原则,这会儿却毫不犹豫地将宣珩卖了——
  去他的珍宝阁拿了那么些东西,他说些他的八卦,不过分吧?
  “一路辅佐公主至登基,他却因心气不平而生生气死了。”
  “为何不平?”
  她瞧宣珩成天乐得和朵野菊花似的,没料也有伤心往事。
  时暮微微一笑:“那位公主,并不止一位幕僚。”
  自然,也就不止一个裙下之臣。
  有名有份的宣驸马殚精竭虑,勤勤恳恳,帮着公主扫清登基的障碍,却扫不平自个儿情路的坎坷。
  “后来呢?”
  “后来,公主很是伤心,做了皇帝后,便封了宣珩作皇夫,据宣珩所说,每年祭祀时,后宫诸侍君、乃至新封的皇夫都要对着他的画像行礼。”
  朝笙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所以,这便是宣珩要把她的王朝写到亡国的原因么?”朝笙道,“我记得他在话本子里写宣朝覆灭于一个马奴之手。”
  司命星君很是记仇。
  时暮虚虚扶住了她,没让她笑得从烽火台上掉下。
  他摇了摇头,温声道:“那是宣珩本就看到的天命。”
  朝笙微怔:“天命?”
  “天命注定,一切都会走向消亡,一切又都会新生。宣珩只是看到了,并且写了下来。”
  “宣珩可以阻止吗?”她以极其认真的神情问出了一个幼稚的问题,“为了那位公主。”
  “他不能,也不会。”时暮说,“因为,这也是天命。”
  这个答案朝笙早有预料,她望着青年霜雪似的眼睛,宛如求证:“那么,若是你呢,上神?”
  “我?”
  长风拂起少女绿云般的鬓发,他想替她拢至耳后,最后却又将手收回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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