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朝笙快步向前,将灵力渡向了她。
  但她半边身子都被白狰咬烂了,说出这一句话本就是回光返照。
  小丫头感到身上有暖融融的气息,她很喜欢,可是寒意蔓延得更快。
  “我是。”
  这个负剑的姐姐终于回答了她。
  小丫头想咧嘴笑,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可泪水啪嗒,她的气息渐渐散去:“仙人,把那些……那些大妖怪都杀了……好不好……”
  “好。”朝笙答她。
  *
  越往南走,目之所及便越惊心。
  修士或者凡人,在妖邪面前并无差别。
  一座繁华的城池可以化作尸山血海的地狱,一个强盛的宗门可以被撕咬成碎片。
  起初,还会拭去白露上残留的血痕,后来,遇到的妖邪越来越多,鲜血淋漓不尽,于是剑不再归鞘,也没必要擦拭。
  妖邪有的尚还弱小,但更多的则很强大。
  魔种已毁,她在北川孤独迈过了化神的门槛,大多数妖邪都能应对。
  可要杀裴洛,这还远远不够。
  杀死那些妖邪的时候,朝笙会想起很多人和事。
  碰到一只巨蚺,下意识觉得若是宁茴,他用芒种想必杀得更趁手。
  途经御兽的门派,门中弟子皆被堕魔的妖狐吞食了心肺,待到她杀了妖狐,居然会不由得感慨,胡九微祖上,真是尾难得的好狐狸。
  看到凡人以血肉之躯,想要在妖邪面前庇护至亲至爱,到死不悔,胸口的青玉扳指便震动得更快。
  不认得她的人,谢她的救命之恩,想跟着她走。
  认识她的人,默然不语,未曾再提“诛邪”一事。
  也有人咒骂她,说是她与谢玄暮堕魔,引来天谴。
  剑尖停在这群人面前。
  她想起那些早已死去的人,想起谢玄暮最后的话,想起那一声“仙人”,最终按住了剑。
  堕魔是不争的事实,待到杀了那段因果,朝笙静静地想,一切都会结束。
  三洲大乱,她孤身向前,走向自己的天命。
  骊城之西,有山蜿蜒百余里,是为鹚山。
  登鹚山,可见骊城迢迢,而青云在更北端。
  落日狼烟,她忽而想起徐不意在那个夜里教她的一剑。
  见鹚山巍峨,那仅剩的半颗剑心终得明悟,她提剑,山岳般的剑意杀向白衣的落拓男子。
  他在她去青云宗的路上出现。
  “我要去杀裴洛。”朝笙说,“妖邪降世,师尊,你不去诛邪,反要拦我。”
  自那夜之后,她再未见过徐不意,更不曾与他说过话。
  裴洛要剑骨,朝笙不觉得伤心,因为她会杀她。
  但徐不意不同。
  这些年来,言传身教,亦师亦父,待到醒悟这是一场骗局和注定的背叛,她又该如何作答。
  他沉默不语,以陵谷挡住了这巍峨的一剑。
  他甚至不敢去看这个弟子的眼睛。
  青云宗的人都说,剑痴有双澄明潋滟的眼,那双眼睛和白露一样漂亮。
  这一点,徐不意是第一个知道的。
  很多年前,把她从饥民堆里救出来的时候,就发觉这个瘦弱如枯草的小丫头,眼睛亮得惊人。
  被他抱起时,如离群的幼兽有了家。
  但如今,她静静看向他,眼中只有寂寂的暗河流淌。
  从一开始,就是算计、谎言,他早已无法回头。
  因此,朝笙懂得了徐不意的回答。
  白露与陵谷相接,发出铮然的声响。
  没有任何灵力,唯有纯粹的剑意相对,师徒情分,真假难辨,可这些年来细心教授,默契从来不作假。
  白露剑意横凝,霜雪堆生,缚住了陵谷,再不得寸进。
  徐不意剑柄倒提,转瞬之间,霜华碎裂,在薄暮里化作流萤般的光点。
  他白衣如风,剑意沛然,以磅礴的气势震开朝笙。
  一剑可撼山岳,一剑可断长河。
  不是传道授业,是不死不休。
  朝笙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白露,她神情未变,强行稳定住身形,而剑尖在夕阳下画了一道弧线。
  白露长啸,剑意勃发,从剑尖向林海荡去,再至徐不意的身前。
  陵谷沉默无言,横递而来。
  古朴的长剑如骤雨般落下,白露与之相抵,嗡鸣声声,朝笙感受着手腕上清晰的痛意,知道这是化神与合道的差距,这是剑仙与剑修的差距。
  但她从来不是一个懂得低头的人。
  练剑十二年,直道而行,养浩然剑意,纵伤不惧,纵死不悔。
  南洲春暖,哪怕是薄暮时分,日光也犹带暖意,但北川的风雪太凛冽,注定要永远落在她的人生里,朝笙握紧了白露,迎向斩来的陵谷。
  一霎之间,手中白露成霜,漫天的风雪呼啸,落满鹚山,盖住将退未退的日光。
  饶是徐不意,也感觉到了刺骨的凌寒。
  他甚至忍不住在心里暗叹,当真是漂亮的一剑。
  有这一剑,当证剑道,当作剑仙。
  风雪之中,白衣愈发显得惨然,忽有红梅于雪中绽开,星星点点,继而化作大片的晕染。
  白露刺进血肉,他的心终于坦然。
  陵谷一提,他向前踏去,白露将身体洞穿,喷溅的血雾顷刻被冻结,化作冰晶裹着的赤色珠子,艳丽剔透,极为好看。
  “出师了。”他心想。
  合道巅峰的灵力顷刻爆发,他面露决然,紧扣住朝笙的手腕。
  朝笙的反应很快,灵力压来,炸裂在徐不意满是伤痕的掌心。
  但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有一缕灵力缓缓游向了她的奇经八脉,在与她的灵力汇合之后,便迅速地相融,然后——如海的灵力奔向了她的丹田。
  识海因此而掀起滔天巨浪,连残损的剑心都生出新的血肉,她的修为从化神飞速攀升,最后,到达了合道巅峰。
  朝笙的瞳孔猛然放大。
  而徐不意的面容飞速的变得苍白、瘦削,连沉黑的陵谷都越发暗淡。
  “我的剑心早折,师徒十二年。”他终于和朝笙说了第一句话,“朝朝,是我负你。”
  所以今日,不是为了拦她,是为了求死。
  练剑百余年,上下求索。见明月骄阳,也见山河浩大,最后,却困在年少时的那一抹青衣里。
  百年以前,春风会试。
  明光峰无名的白衣剑修还未被师门看中,就先莽莽撞撞,在紫微台上站到最后。
  紫微台另一端,他的对手,是青云宗盛名天下的法修。
  鸦羽明眸、青衣山色,只用一眼,就将冷硬如剑的剑修困在了里头。
  同她名扬四海,与她结发合卺,又看她困于诅咒,困于不灭的心魔。
  暮色彻底落下,无边的黑暗降临在连绵的群山,他自剑尖坠落,耳边风声呼啸,天旋地转间,知道这幻梦的一生终于结束。
  当年,明光峰里籍籍无名的剑修,日日挥剑万遍,期待自己来日荡尽天下不平,成为一剑震烁八方的剑仙。
  终究,负了自己的道。
  揽云宫里,裴洛静静地坐在廊下,看向那一棵倒塌的古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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