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与这个青云宗大师兄交际过的,都知晓他从容的性情和八面玲珑的手段。
  也有人揣测过,以裴若游的身体,是否作为掌门弟子的谢玄暮反而有可能继任宗主,毕竟修行与宗门事务他都未曾落下。
  但随着裴洛以合道巅峰的修为出关,和他的堕魔,这些猜测从此就和这个青云宗大师兄再也没有任何关联。
  “春风会试那日,你把她放走了,便知你们是同谋。”有人义愤填膺,“她杀了那么多人。”
  “杀了合欢宗的圣子,杀了同门,今日——”一个文士打扮男子手一扬,指向跪坐于雪地的杜少蒲,“又杀了庆阳书院的人!”
  “所谓的天骄,怕不是凭借着入魔才提升的修为。”
  “既如此,便都留在北川吧!”
  阴谋或者算计,入局的人置身其中,本心是什么已没有人在乎。
  任她往日杀过多少妖邪,庇护过多少凡人,又如何教导那些弟子,统统不作数。
  魔修人人得而诛之。
  设局的人希望她死。
  西洲的人要复仇。
  书院的人不想下个剑仙仍在青云。
  是非对错,过眼云烟。
  黑水牢里,谢玄暮冷静而清醒地旁观着自己受刑。
  伤可见骨,神魂摧折。
  而后,弃长生,堕邪魔。
  青年不语,唯有青玉扳指上光华流转。
  李朔君的目光紧紧落在这道玄衣身上。
  谢玄暮受刑时,他也在场。
  因是法修,故而特地将他的手臂分开吊起,十指皆上了刑,防着他再绘出什么空间阵法。
  封了灵力,拷问的手段一一用上,最后遍体鳞伤了,依然未曾问出什么来。
  一个生而贵极,享尽锦绣的人居然有一把这样硬的骨头。
  李朔君当时还惋惜,青云宗的“法绝”从此彻底毁了,没料到,今日还能看到他张弓引箭。
  箭离弦。
  李朔君的瞳孔陡然放大,仅剩的小寒飞速提起,绘出防御法阵。
  沉黑箭矢飞出的霎那,漫天风雪似乎都被撕开。
  李朔君的法阵绘得很快,撞上箭矢后顷刻破碎,邪气呼啸,人群中响起惊呼,那放言要谢玄暮与朝笙都留在北川的人被正中眉心,轰然倒下。
  “我说过的。”青年桃花般的眼中洇开浓重的墨。
  ——若要杀她,先越过我。
  直到这一刻,李朔君才终于生出实感。
  那个光风霁月的谢玄暮,确确实实堕了魔。
  “师兄。”
  朝笙看向他袖袍下的白骨。
  邪气恢复了他的修为,乃至让他进境,却不能让他的身体恢复如初。
  因为那本就是暴虐毁灭的力量。
  被天道厌弃的人,任修为如何,最后都不能得善果。
  “这下子,我们以后真要亡命天涯了。”
  而自己体内的邪气仍然不肯善罢甘休,她必须要剖出那颗魔种。
  谢玄暮听到碎雪里的声音,微微笑道:“天地浩大,和你去哪都行。”
  “但在此之前,先把你的公道寻回来。”
  他的师妹,剑心澄明的师妹,宁愿被凡人围杀都不肯拔剑的师妹,长街上横剑戮魔的师妹,这些年来,持剑荡不平的师妹,不该背负着堕魔的声名就此苟活。
  邪气漾开,指尖又浮出一箭。
  谢玄暮看向攒动的人潮。
  “愿死者,尽管前来。”
  回答他的,是铺天盖地的剑影刀光。
  局已至此,无可回转。
  离光殿里,裴洛静静地坐在高座之上,俯瞰着水镜之中北川的厮杀。
  记得当初,收了这个爱刻傀儡的徒弟,她惊艳于他的天分,将符道术法一一授予他。
  一晃,不知已过去多少年。
  朱厌在她的识海里发出尖锐的声音:“北川!太好了,所有人都会死在北川!”
  裴洛垂眸,那些曾经的记忆都纷纷消散,眼中唯有纯粹的邪气流转。
  铅云翻滚,风雪交加。
  北川之上,但见尸堆如山,鲜血洒遍。
  谢玄暮从未杀过这样多的人。
  很久以前,童年噩梦里还会有他的父皇——胤朝厉帝——那张残忍嗜杀的脸,死去的至亲与拜入仙山的他渐行渐远,待到有了足以移山填海的力量,谢玄暮反倒比年少时从容沉稳不少。
  青云宗中的共识是大师兄性情矜傲却内里温和,所以让人觉得可亲可敬。
  譬如明光峰的猴子没被这位青云宗大师兄揍过,却都心服口服——这绝不是因为灵石的缘故。
  因为无论他们下山闯了多大的祸,有一个人总会收拾好那些烂摊子。
  但其实温和包裹私心,青云宗大师兄是爱屋及乌地对其余人好。
  所以,从来都没有什么人能比他的师妹重要。
  识海之中,邪气翻涌,谢玄暮勾弦的右手已是白骨森森,鲜血淌落,而近乎撕裂的疼痛从手腕延伸到了肩膀。
  杀金丹,杀元婴,杀化神——他对于对手的修为已经没有了概念。
  有人倒下,有人还站着。
  小寒断了,替李朔君挡住了致命的一击,他伏在雪地中,灵力耗尽的寒冷伴随着死亡的气息。
  同门皆死,唯有杜少蒲还苟延残喘。
  青云三绝名不虚传,所谓道法百解,这个未曾登上紫微台的法修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大。
  “师弟——”李朔君看向挣扎着的杜少蒲,“逃吧,师门要杀剑痴,又何曾想过我们可能死在北川。”
  本命法器的毁坏带来了识海的重伤,杜少蒲半截身子陷在雪中,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
  “我走不了了,师兄。”杜少蒲说,“我的元婴本就是丹药催生。”
  那个时候险些走火入魔,怀揣着对宁茴的恨意以灵药结婴,春风会试时还未与他对上,便败在了朝笙的剑下。
  认识合欢宗这个雌雄莫辨的家伙简直是一生的灾难,当年如果看出那是个男儿郎,也许就不会被骗走如意秤,也不会来南洲,再卷入到北川这场屠杀里。
  他干脆任整个人都陷进雪中。
  “下黄泉去找宁茴报仇算了。”
  任师门驱驰,成全书院要胜过青云宗的野心。
  真不甘心——
  但依然只能,潦草的、年轻的纷纷死去。
  *
  风雪之中,忽有铮鸣声起。
  西洲剑阁的人结成了剑阵。
  谢玄暮放眼看去,结阵之人皆为元婴,乃至化神,那紫微台上输给了朝笙的萧慈音也立在阵中,眼神中一片决然。
  他神情平静,不起一丝涟漪。
  剑修似乎都有这样视死如归的心。
  而他身后,朝笙蜷缩在地,心口鲜血汨汨涓流。
  舍剑心,剖魔种,千般苦楚,因谁而受。
  漫天剑光,引得地崩山摇,万剑纵横交错,连飞雪都被盖过。
  紫电破云而来,与剑阵相接,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谁能挡万剑铮然,剑意滔天。
  “闻说剑阁有万剑冢,悉数葬的皆是诛邪除魔的灵剑。以剑结阵,荡平天下邪魔,今日,终于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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