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两个月前,他从北平归家,操持了父亲的葬礼。那时通海银行的责任刚刚落在他身上,一个女子的一生也落在了他身上。
他尚不知生命如此翻天覆地,还想着等情况稳定,仍去北平。
但时局变化得很快。
四月,北方的早晨仍是暗的,古都的轮廓在薄雾里隐约可见,青年抬手叫了一辆车,不再停留。
他先拜访了家里的故交,那是位在交涉署任职的长辈。
交情仍有,但不足以让他出面去帮一个非亲非故的出版社社长。
周暮觉早已料到。
但通海银行与他家族的生意盘根错节,周暮觉滴水不漏,很快让这位八旗子弟出身的长辈点了头。
官方的立场妥当了,他马不停蹄,去了东交民巷旁的教堂。
这生于东方末代、又留学西洋的青年见惯于风风雨雨,不信世有上帝神明。
但他的父亲很虔诚,海市林立的哥特式尖塔,有许多都曾得了他的捐赠。
有这一层因由,周暮觉认识了一位远东教区的主教。
他知道东交民巷英使馆的外交官,恰好也有虔诚的信仰。
北方的日光总带着干燥的气息,周暮觉坐在教堂里听主教传播福音的时候,眼睛看向的,却是高耸的玫瑰花窗里透出瑰丽的天光。
这样神圣而遥远的光芒会让人油然而生对上帝的崇信,周暮觉安静地听完了主教的布道,他宛如信徒,先问出几个《新约》里的疑惑,之后才娓娓说出自己的来意。
如此,他又联合了京平大学的校长,终于在抵达北平的第四天顺利保释出李雁峰。
国家积贫积弱,纵有手腕、有身家,仍然不得不以迂回而周密的手段救出他的友人。
周暮觉很早就懂了弱国弱民的道理。
但他也好,李雁峰也好,都不觉得这样便要舍了脊梁。
因此,在东交民巷外头,一身落魄的李雁峰提着自己的破旧书箱走出来时,笑得格外的情真意切。
“上次见你这么狼狈,还是反帝游行时。”周暮觉张开手臂,重重地拥抱了李雁峰,丝毫不在意他身上的尘土血痕。
“我躲在一个梨园班子里,涂了满脸粉彩,才躲过了巡警的搜捕。”李雁峰压下眼中潮湿的热意,声音故作爽朗。
周暮觉知他性情,不再多言,只笑道:“你的译文手稿可还好?”
李雁峰扬了扬手中的书箱,道:“自然!拼的就是这口气。”
他又有些怅然:“只可惜出版社办了三年,终究还是结束了。”
“我在海市替你寻了个地,机器已令人去置办了。”周暮觉临行前,让冯广厦去找的徐城,走的他自己的账,“李社长,去看看吗?”
李雁峰眼中的热泪终于滚落,他胡乱抹了一把脸,重重地点头。
归途在望。
第191章 黑莲花与君子(20)
从北平回海市,仍然是坐火车,返程要比来路轻松。
遣散了出版社的社员,最后,李雁峰的行李也不过是两个箱子,一个放书,一个放些应季的衣衫。
沿途经由济南、徐州、南京,终于抵达海市。
李雁峰出过国,但等过了天津,一路南下,沿途所见,景随地易,苍茫山岳,秀美澄湖,一应不同,也不由得感慨神州地大,山河辽阔。
“不知道海市比之北平又如何。”李雁峰感慨,“毕竟是所谓的‘远东明珠’‘东方巴黎’。”
周暮觉看向火车外渐渐显露的南京的远山,却不由得想,离家已有九天了。
繁忙的行程,软硬兼施的交际,极大的占据了他这些天的精力。
似乎那样狂悖的梦境都烟消云散了。
所谓动心,是否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时间便能够抹平。
青年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而后对着好友笑道:“你自去看。”
李雁峰拢了拢他的宝贝书箱,眼中露出了期待。
*
火车站里熙熙攘攘,冯广厦得了消息,同学校告了半天假,早早就去站台上等着了。
一同等着的还有阿忠。
周暮觉见阿忠来了,颇有些意外。
阿忠道:“太太说,您往日用得惯我些,故而让我过来接您。”
老何到底刚来周家没多久,比之阿忠,少了几分妥帖。
一旁的李雁峰将行李递给了热情的冯广厦,低声问道:“太太?暮觉几时成了婚?”
“纵然路远,给我发个电报便是,我连礼都没备,太不像话了。”
他语气有些懊恼,冯广厦老神在在,道:“是他家长辈。”
李雁峰思索,所以这位太太指的周暮觉的母亲吗?
既是长辈,当去拜会一下。
出了站台,往外走去,周家的吉普车就停在了外头。
车里也空空荡荡的,朝笙并未来——不过,也没什么理由必须得来的。
阿忠没同他再提及朝笙了,周暮觉垂着眼,拉开了车门,让冯李二人先上了车。
民国九年,革命初成,军阀割据,时代的洪流轰轰烈烈,升平的繁华包裹着这座城市。
李雁峰见到那辆吉普,又看了眼前头拉开车门的司机。
以前,很少听周暮觉提及他的出身,这次入狱获释,才真切意识到他这位好友,确实很不一般。
哪怕在那群英国人面前,也能不卑不亢,游刃有余的周旋。
也许来海市,才是正确的决定。
他朝周暮觉道了谢,而后才靠着冯广厦坐了下来。
*
“忠叔,往临溪楼开!”
冯广厦在周暮觉赴北平的这段时间,坐了好几次阿忠的车,和这憨厚的中年男子熟络得不行。
阿忠应了声,冯广厦道:“我在临溪楼办的席面。雁峰,你头一次来南边,该吃吃我们这有名的菜系。”
他拍了拍坐在前头的周暮觉,道:“这时节,来尾青鱼,再用春笋五花肉煮碗腌笃鲜,最是不错!”
周暮觉闻言,思绪有一瞬游移,忽然想起朝笙最近也很爱喝这样的汤。
他不自觉露出个笑来:“春笋煨汤,确实不错。”
冯广厦推了推眼镜,十分自得,惹得李雁峰也跟着笑起来。
临溪楼原是南京的老酒楼,后来随着海市开埠,也跟着迁来了这儿,至今已在这座城市经营了三十余年。
两层的酒楼,屋顶是硬山样式,在建筑日益西化的海市,算得上是别具一格。
跑堂的小二与冯广厦相识,立刻便将人迎了进去。
菜名用挂在墙上的木牌刻着,冯广厦把李雁峰推到了前头,笑道:“虽是我做东,但今天主随客便。”
李雁峰性情内敛,最受不住冯广厦的闹腾,只好自己一顿瞎点了。
“点了腌笃鲜,不错,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我的一点愚见,田螺塞肉是必吃的。”
“黄鱼馄饨!别漏了这个。”
李雁峰终于受不了了,他扭过头来,问道:“暮觉,你可还有什么要点的?”
周暮觉见李雁峰一脸无奈,比之在北平,显得精神了许多,他道:“让广厦参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