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家里甚至没有她的房间,所以在这个年纪里,能让她出卖劳动,获得庇身之所、工钱吃喝的周家,小丫头信春真心实意的喜欢。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希望周家一直是太太和少爷的周家!”
  阿柳刚想说,信春这不是废话嘛。
  转念一想,那可不是。
  她道:“咱们少爷总要娶妻的,到那时,就还有位少夫人。”
  信春一数,那周家就有三位主人了。
  那就更需要她干活啦——信春喜笑颜开。
  阿柳忧心忡忡,她听说,周寅竺正张罗着让自己妻族家找些女孩给少爷认识呢。
  这事儿是阿忠的女儿的表嫂的邻居说的,那女子在周寅竺家里做园丁,前几天闲磕牙告诉了阿柳,一副擎等着看太太笑话的模样。
  但也不能和信春说。她旋着伶仃的小脚,往后院走去——要告诉太太吗?
  她叉着腰,心想,太太才是少爷名义上的亲长辈呢。高堂既在,哪里轮得到周寅竺那老不修做公馆的主。
  虽然,太太作为“高堂”,年纪比少爷还要小上一岁就是了。
  阿柳又有点心虚了起来。
  公馆这边暂且不表,周暮觉倒不知道有人已在替他操心起婚姻大事。
  月初,他刚令人给四伯公家送了分红,这位在葬礼上跳得很欢的长辈便没再寻过朝笙什么事情。
  周家虽是大家族,六十年前却也只是破落寒门,满家族里真正出息的只有周鹤亭的爷爷,他的曾祖父,那是位前清的举人。
  其余人等,最好也不过是收佃农租子的小地主。
  及至官僚资本发展,洋务兴起,抓住了机会的周举人创办了通海银行,三代以来,励精图治,到了周暮觉手中,已是真正的庞然大物。
  所以周暮觉愿意按晚辈礼敬着周寅竺,多的,再没有了。
  *
  银行的日常工作交给了徐城等人,周暮觉下午要去见的,是冯广厦。
  冯广厦等来了周暮觉,便连忙把他迎了进去,尔后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你可算来了。”冯广厦虚抹了把头顶的冷汗,道,“果然叫你说对了。”
  “东交民巷确实不是长久立足之地。里头可是英国人的使馆。”
  “他们从殖民地带过来的印度兵逞威风,砸了你替雁峰购置的机器,还烧了好些书!还好文葭去南京时带走了一些书稿。”
  “机器没了可以再买,但那些书都是雁峰的心血。”周暮觉拧眉,印书的机器有门路便能买到,不是关键。
  雁峰一字一字翻译、誊写的那些书,不能付之一炬。
  “别说书,人都被他们扣着了。”冯广厦压着火,他停顿了一会儿,道,“我已去信京平大学的校长,委托他帮我们周旋一番,但还不成。”
  “那是英国人的脸面。”冯广厦看向周暮觉。
  周暮觉明白他的意思:“我在北平有些故旧。”
  昔年,曾祖周举人的同窗,有的一路高中,扎根在了皇城,后辈之间,一直有交流。
  通海银行高歌猛进,这样的故交便更加的稳定。
  “我今夜便出发去北平。”周暮觉略一思索,便知道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去。
  冯广厦也明白这个道理,却不由得道:“但你银行的事……”
  周暮觉一笑:“正好,我还要去问问铁路的事情。”
  冯广厦这才放下心来。
  周暮觉很快和冯广厦敲定了去北平的章程。
  冯广厦送他出去,强自按下了心里的不安,遂玩笑般道:“现下也快放学了,要不,先顺便把你家长辈接回去?”
  周暮觉静静地望了他一眼。
  冯广厦莫名觉得这双桃花眼中带着澄明的凉意,他打了个哆嗦。
  四月的海市,还是有些春寒呢。
  第190章 黑莲花与君子(19)
  民国九年,火车的时速只有四十公里,从海市到北平,需费上整整三天。
  因此多修几条铁路显得尤为重要。
  周暮觉估算时间,他傍晚出发,到北平时是后日的早晨,路途中他也不打算去驿站旅馆休息,只务求尽快抵达。
  英国人并不好相与。李雁峰必然会吃上不小的苦头。
  *
  新来的司机老何候在学校外头,正好遇上了来接朝笙的阿忠。
  阿忠也看到他了,笑着打了招呼:“老何,正赶巧啊。”
  老何问道:“太太也是这会儿放学?”
  他觉得新鲜,作了太太的人,还在念书。
  阿忠点点头:“下午若有课,就是这时候。”
  他倒没想到少爷也来了学校,不过阿忠一向不打听主人家的私事。
  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专心致志地望着校门。
  下课的时间还有一会儿,阿忠先看到的是周暮觉,还有上次那个圆眼镜儿。
  周暮觉正想让老何回家时同阿柳交待一声,见阿忠也在,索性直接同他说了。
  “您的意思是,要去北平出差,十天后才能回来?”阿忠听得周暮觉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周暮觉点头:“是这样,你等会儿见了太太,同她说一声。”
  阿忠忙点头:“放心,少爷,我晓得了。必不会叫太太担心的。”
  周暮觉微愣,不动声色地掩去了眼中的神情——她竟然,会担心吗?
  冯广厦听得这话,瞅了眼一脸憨厚的阿忠,又瞅了眼八风不动的周暮觉,不由得在心里默默感慨——这对半路家人,关系真真儿不错。
  也好。
  冯广厦晓得周暮觉亲情缘薄,高堂俱逝,天不假年,而周家余下的那群难缠亲戚自不必说。
  现如今家里竟然也有人等他回来了。
  那副圆眼镜后面,青年的一双眼睛露出了欣慰的光。
  “既如此,我先去了。”周暮觉回身,对冯广厦道。
  冯广厦重重地握了下他的手:“惟愿诸事皆顺,你与雁峰能平安归来。”
  “自然。”周暮觉眼中带出笑来,“你在海市也别一直紧绷着。”
  冯广厦应得极痛快:“先给你们把接风洗尘的席面定下来。”
  ……
  朝笙下了课,便立刻知道了这件事情。
  “说是出差。”阿忠在前头说。
  朝笙知道周暮觉先前一直在北平管理分行,但走得这样匆忙,很不像他的作风。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算不上很了解周暮觉。
  对他的认知起先来自于剧情,然后是日久天长的相处。
  他应该有很多面,是她未曾见过的。
  车窗外落下海市的街景,这是民国九年的沪上,与她记忆中后来的繁华截然不同。
  风云涌动在城市的上空,她慢慢降下车窗,任风灌满衣袖。
  差不多半个月都见不到他,想想居然有些不舍。
  朝笙微微一笑,指尖轻扣在窗沿。
  *
  自海市去北平之所以要三天,一是因为火车的时速,一是因为还得从南京、天津换乘,一番折腾,最后才能抵京。
  从车站望去,能看到古都庄严的城楼,他在这儿待了整整三年,此刻,居然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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