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于是周暮觉便很令人省心的念书,考学,又出国进修,以期能早早替周鹤亭分忧。
及至他留学回来,在北平打理周家的产业,便闻说父亲竟娶了新的妻子。
他隔着迢迢的山河发来祝贺的电报,多的话却也说不出来了。
没料到,再次相见已是天人永隔。
他不打算与这新寡的年轻继母有太多接触,却也知道周寅竺辈分高,为人极其迂腐,若不是清廷已亡,他是必会逼着寡妇一头撞死,好换个贞节牌坊出来的那种人。
“葬礼才刚开始,你是父亲的妻子,自当去前厅见吊唁的宾客。”
父亲走得太急,偌大的家业谁都想来分一杯羹。他虽不想多管这年轻继母的事,但若现下不给她撑腰,还不知以后那群族老要如何惹是生非。
得知父亲要娶妻时,他猜想,父亲大抵很喜欢这位年轻的小姐,不然也不会在独居多年后娶她过门。
因此就算打定了主意之后要如何疏远,林朝笙也都是他的长辈。
朝笙闻言,黑纱下的面容露出感动的神情来,周暮觉看得不真切,只觉她雪白的面上似乎划过泪痕。
“谢谢少爷。”
她声音细细的,带着哽咽,不知是在丈夫死后便没了底气,还是生来就是这样柔弱的性情。
他挪开了眼。
周鹤亭的离世足以震动整个海市,与此同时,他偌大的家财是归属于已经长成的周暮觉,还是被那群周家的族老瓜分,更是引人注目。
更有甚者,想起周鹤亭那个素以美貌闻名的小妻子,她嫁给周鹤亭一年,尚无所出,又能否在群狼环伺的周家获得什么呢?
待到大厅中的宾客见到周暮觉出来时,纷纷先按下了内里的心思。
他虽年轻,却能替周鹤亭在北平支应起门户,绝非泛泛之人。
“周少爷,请节哀。”
“您父亲生前常与我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可惜鹤亭他享不到你的福了。”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见过周暮觉,或是最多与年少时的他有过几面之缘,匆匆一瞥,但只要存了想要接近拉拢的心思,立刻便能热络的攀谈起来。
但他们很快注意到,周暮觉的身后,跟着一个纤细的年轻女子,她一袭墨色旗袍,黑纱半遮着面容,只露出小巧的下巴。
周暮觉转身,对于瑟缩胆小的朝笙有些无奈。他微微侧身,让她站在了主位。
她似乎不习惯于这样,竟然想退走。
这可不行。周暮觉想,他不想勉强她,但今天的葬礼,须得让人知道周家对她的态度。
“这是我父亲的妻子。”他向来客介绍她,这群人精立刻明白了周家少爷的意思,纷纷来同她打招呼,客客气气地称呼她为“周太太”。
朝笙似乎被这样夸张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她只好一一回应这些人,仍是那样柔弱纤细的声音,但还算有条理。
周暮觉想,到底还是青英大学的学生,不算太怯场。
他微微欠身,低声道:“军中派了人吊唁,我稍后要去那边,还请您接待父亲生前的友人。”
是北边过来的几个军中士官,级别不高,却都是年轻的实权派。
如今虽称民国,但共和名存实亡,南北军阀,划江而治。
他直起身,和眼前的宾客们道了句抱歉。
朝笙目送他离去,而宾客们的态度也松懈下来。这位周太太到底比不上周暮觉值得结交,且那周家的通海银行,还不知她能占到几成呢。
他们寒暄了几句,四散开,寻新的人去交谈了。
但还有些太太小姐好奇这位据说生得很美的年轻夫人,又怜她母家无人,丧夫新寡,遂都上前来安慰了她几句。
周暮觉与友人低声交谈时,偶尔分心望向这边几眼,发现她在女子面前要游刃有余得多,便也放下心来。
朝笙进入人设向来很快,她一面在交际中如常的做出静弱内敛的模样,一面看着林朝笙过往的记忆。
在家中尚未破产前,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热衷文艺与交际,以优异的成绩去往青英大学学习文学。
在大二这一年,她父亲破产,逃债到南洋,留下她这么一个女儿。
周鹤亭则在收购了林氏银行后娶了她做妻子。
她喜爱享乐,甚至有些风流成性,周鹤亭很纵容这个分外美丽的妻子。
旧式的妻子是祭桌上的血肉,时髦的妻子则是玩物。*
周鹤亭死后,林朝笙便装出无助的样子,不想被毫无血缘的继子赶走。慢慢的,又被人带着抽大烟,最后,被相好的一个艺术家哄着去引诱周暮觉。
朝笙隔着黑色的薄纱不动声色地望向一身驼色西服的周暮觉,当他知晓她柔弱外表下腐朽的内里,知晓她故意的引诱与满是谎言的真心,会怎么办呢?
她正分神想着,忽有一只手探到她面前,握在了她黑色的手套上,热切而欣喜的声音刻意压低。
“朝朝,听说你丈夫死了,我便央我父亲带我来葬礼了。”
第173章 黑莲花与君子(2)
入目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皮肤苍白,一双乌黝的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窝里,溢满狂热的喜悦。
朝笙从记忆里扫过,知道这是原主在学校时社团里的朋友,两个人曾暧昧过一段时间,原主家中破产后,他还来找过原主。
不过,总不是什么好事罢了。
“赵君儒。”她抽出手来,往后退去,然而朝笙的身体实在有些孱弱,赵君儒只需要用些力气,便捉紧了她。
“这么疏远做什么?”他浓密的眉毛堆起,道,“从前你说不愿意跟我做小,却愿意嫁给周老板。现在他死了,还有什么好图的?”
明明只能隔着黑纱隐约看见她的面容,赵君儒竟然意动不已,从前她未嫁人时,只是个轻浮而浪漫的少女,美是美的,却比他房里的丫鬟还少了点绰约的风情。
然而今日看到她鬓边白色的山茶,他终于觉得格外惊心动魄了。
“我当你是旧时同学,还请你自重些。”
她明明声音细弱,语气却严厉。
赵君儒向来知道林朝笙从前的做派,他笑着道:“朝朝,现下不同以往了,早没了清廷那规矩。你是念过大学的,我们都受自由的熏陶,不是吗?”
话虽如此,却也不妨碍这位家中做医药生意的少爷把家里的丫鬟们当未来的姨太太耍弄着。
然而黑纱下的女子不为所动,她手腕翻转,强行挣了出来,只留一个黑丝绒手套在男子的手里。
朝笙懒顾手上的红痕,她余光瞥到青年俊逸的身影,毫不犹豫地把耳光落在了赵君儒脸上。
“赵君儒,按理,你当称我为周太太!”
在嘈杂却和谐的大厅中,这声耳光格外的突兀,周暮觉来时,便听到了女子柔弱却带着怒意的声音。
周围都安静了,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周暮觉视力极好,一眼便望见她垂下来的手都在发抖。
白如她鬓边山茶的素手。
朝笙看一眼大步走来的周暮觉,很快低下头来,虽只见这一面,但周暮觉很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年轻的继母似乎有些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