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朝笙听得出他话里的安慰,轻笑道:“所以你先去吧。让我知道那里是什么模样,以后又会怎么样。”她不要看到一个,和十三年前一样的,困死她母亲的霖州。
  他牵着马,带着朝笙往前走。
  山道漫长,已隐约看得到汤泉宫残损的轮廓。
  粗粝的缰绳撕扯着他的掌心,他觉得心里有迟钝而缓慢的疼痛在生长。那是不同于至亲死别的刻骨的痛,这样的痛撕不开他,却深而隐秘,像是会向外长的种子。
  “小马奴,就送到这儿吧。”
  朝笙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笑,一如初见时候。
  她张开手,垂眸看着他,似乎在无声的询问他发什么呆。
  他微怔,很快,淡静的桃花眼里也漫出笑来,玄衣的少年舒展开修长而有力的手臂,用力地抱住了从马背上跃下来的朝笙。
  砚白不满地甩了甩乌黑的大尾巴,它的主人最近越发不尊重它了。
  他们在大火后仓促的告别。
  金吾卫知道山火因何而起,张氏父女不能再久久的逗留在这里。
  池暮抱着她,不想松开,微亮的天光提醒着他时辰已到,他垂眸,仔仔细细地望着朝笙。
  见她第一面,就明白她高高在上的昳丽,眼是长而妩媚的丹凤眼,眉是春风新裁青柳似的眉。一颦一笑都是疏冷骄矜的风情。
  她应该开在高高的枝上,却在某一天,低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就让他从仇恨里回过神来,得见天光。
  “告别不要太郑重吧。”朝笙抬手,捧着少年的脸,指尖轻掐在他微凉的两颊。
  “好。”他的手掌覆在朝笙指尖,“总有再见的时候。”
  “是啊。”朝笙声音轻快,尽管这次大概就是她与池暮的最后一面。
  池暮对此一无所知,他已做了不回转的决定,要去摇摇欲坠的霖州——所以今天,再给她牵一次马,抱她一下就好。
  她的发间带着松烟与青草的气息,半是干燥,半是湿润。
  他满怀着遗憾推开了这缕气息。
  命是她给的,一月八两的月钱一半给她买了城南的酒,一半买了城北的花。
  身无长物的少年取出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放在了少女微红的掌中。
  “分别的礼物吗?”朝笙抽刀,在浅白的天光下比了比,于凛冽的刀锋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定情的礼物是一把匕首,池暮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寻到了锻造雁翎枪的玄铁,而后捶打出锋芒,最后铸成这把匕首。
  朝笙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她喜爱一切足以成为她底气的事物。
  比如她的地位,她的财富,她驯服的乌骓,她手里的马鞭。
  “我知道郡主有一往无前的底气,不论有我与否。惟百辟其刃,希图来日,它可借锋芒与你。”
  “人愿君如天上月,我期君似明朝日。”
  日为朝,亘古恒灼,照他万里。
  他字字句句虔诚,朝笙在这一瞬几乎动容,她不动声色的压下心里那点酸涩,扬起尽态极妍的笑容。
  “好,我答应你。”
  日出东山之上,玄衣的郎君牵着马离去,砚白恋恋不舍,知道山河万里,从此它要跟另一个人走。
  高天阔木,她站在深深的阴影中,头也不回,转身往已成废墟的离宫走去。
  …
  耳旁的哭声愈响,朝笙回过神来,她垂首,眼角也攒出一滴泪。
  声势浩大的春猎不过三日,就匆忙落下帷幕。洛都中的人噤若寒蝉,压抑着的平静下,是风雨欲来的汹涌暗潮。
  太子已死,却还有四个已成年的皇子,他们曾经都活在太子与皇后、乃至城阳公主的阴影下,但现在,时移世易了。
  这场山火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青州来的小婢女露葵感受不到满城的风雨。
  她看到朝笙好好儿的回来,连头发丝都没被烧焦一点,就大大的松了口气,恨不得敲锣打鼓感谢漫天神佛。
  “在洛都都能远远望见天上的红光,可真骇人。”
  露葵夜不能寐,恨不得去九巍山寻人,若郡主有了事情,她又如何有脸面去见朝笙的外祖母。
  但心中怀着侥幸,又有池小郎跟着,想必应该无事。
  好在郡主确实安然无恙。
  露葵往朝笙身后看去,纳闷道:“池小郎呢?带着砚白先去了马厩吗?”
  然而朝笙久久不语,露葵望向她,杏眸中难掩惊痛之色。
  “怎么会——”
  这向来看池暮颇有些不对眼的小丫头立刻便红了眼眶。
  她确实很介意池暮马奴的身份,偶尔也有些嫉妒,他分走了郡主的喜爱。
  可是,相处了大半年,露葵都开始觉得,池暮做个侍卫,陪着朝笙也无妨。
  至于未来的仪宾如何想,露葵并不在乎。
  她抹了把眼泪,但见朝笙平静而漫不经心的神情,又想,也许郡主并不是那么喜欢那个小马奴。她觉得有点遗憾,压着泪水,替朝笙解开了发钗。
  “舟车劳顿,郡主先去沐浴吧。”她保持着一等大丫鬟的风范,默默开解着自己。
  朝笙见她愁眉苦脸,还要故作淡然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露葵,不逗你了。”她在屏风后褪下衣衫,任自己的身躯滑入水下。
  露葵一愣,听到朝笙漫不经心道:“他去霖州了。”
  “去那儿做什么?乱得很的地界……”她捧着鎏金的鹅嘴壶,将热水缓缓地倒了进去。
  朝笙浮出水面,趴在桶沿,慢悠悠道:“你猜。”
  湿漉漉的水沿着她的发梢往下滴落,滑过锁骨,滑过雪白色的起伏。
  露葵挪开眼,红着脸絮絮道:“郡主又逗我。”
  她忍不住沿着朝笙的话胡思乱想,话本子看了那么多,露葵向来对于“才子佳人”“美人名将”的故事有不少向往。
  但这孤身一人,只有一杆长枪、一匹乌骓的少年,要挣到怎样的功业,才足以留在郡主的身旁。
  因为不论如何,他从一开始,只是一个落魄的马奴啊。
  第78章 郡主与马奴(32)
  出了洛都,越往北走便越荒凉。
  洛都镇于西北,坐拥南方,而它北边的霖州则成了后方的屏障,源源不断的输血供养这座两百年的国都。
  沿途客舍寥落,坊市冷清,很难想象,这是占据了宣朝九分之一国土的霖州。
  “不过月余,霖州都成这副模样了。”张平安随着池暮落脚于客栈,一时感慨。
  虽在边关,但因连接域外,位置得天独厚,来往洛都的西域商人都要从此处入关,霖州一度极其繁华。
  但狄人近十年来扰边过于频繁,从祁连山切断了商道,霖州也就因此日渐荒凉了。
  去年秋日,狄人直接打到了霖州州城外,连青山镇都直接覆灭。
  没有了玄枪营,受永安侯多年庇护的老百姓无法不惶然,以至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客栈外,忽有喧哗的响动。
  哭声、呵斥声、兵甲相交之声。
  张小竹缩在张平安怀里,好奇地看了过去,张平安遭逢大变,现下也不如从前那般,时时刻刻紧着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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