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洛都没有我们的活路,我们越过了凶险的山岳,最后尽数死在了这儿。”
  “我侥幸拖着夫子的尸身逃去。”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已是病骨难支,却硬生生带着女儿与李六合躲开了金吾卫的长枪。
  “我抱着夫子的尸身,背着小竹,不知道要去哪。”张平安泪流满面,“我的妻子死去了,我把她匆匆葬在了路旁,现在,我的老师死去了,我的亲朋故友皆死去了,我又要把他们葬在哪?”
  “春日的东风吹着我,因此,我点燃了一把火。”
  山南水北,东风本无法点燃这座猎山。张平安到最后,也没想让猎山上的人给他的故友陪葬。他想的不过是,大火烧过,敛下亲朋的骨灰,带他们离开这儿。
  “但你没有想到,九巍山上,汤泉宫里,在此修行的道士,偷偷储藏了大量的白磷。”池暮声音淡淡,接过他的话。
  只要一点点火,烧到那偏僻隐蔽的库房中,就足以席卷这座猎山。
  张平安带着女儿,凭借自己那兽一般的直觉逃去,最后,也来到了这湖边。
  他看到池暮燃起的一点烛火,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庶民之怒罢了。”张平安低头,对自己最后的挣扎做了评判。
  谁能想到,建昭十九年这场足以改变王朝进程的大火,始于一个庶民瞻前顾后的愤怒。
  命运似乎有冥冥之中的巧合。
  宿文舟抛弃朝笙的母亲于霖州大火。
  池暮从永安侯府的大火中苟活。
  霖州城外青山镇,一个账房先生为敛白骨而点的火,把宣朝的落幕烧开了巨大的口子。
  一只蝴蝶在雨林中扇动翅膀,足以在海上掀起一场风暴。
  漫漫的长夜中,张平安蜷缩在火旁,最终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朝笙披衣,走到了外面。墨沉沉的夜色中,渐渐偃旗息鼓的山火仍不想罢休,冒出赤橙的火光。
  朝笙回头望向那蜷缩如蓬草的张平安,生不出怪罪他的心思。
  纵然她姓宿。
  正因为她姓宿。
  宿氏皇族,不得庇百姓,不得守山河,不过是,踩着天下万民的血肉高高在上罢了。
  很多年前,霖州战火中,母亲死在她面前时,她就知道了。
  池暮秉烛,站在她的身侧。
  “山火到早晨应该就会熄灭,到时就能回家了。”
  烛火的映照下,朝笙极轻地点了点头。这一日一夜,宛如梦中。
  但有的人,注定回不了家了。
  张小竹陡逢大变,同样睡不着。她好奇地跟在朝笙身后,看向这个分外美丽的姐姐。
  朝笙对她招了招手,她便迈着步子跑过来了,全然忘记当日那辆差点轧过她的马车里,坐着的也是一个同样美丽的姐姐。
  朝笙一把抱起了张小竹。
  “你那日救下的就是她吗?”
  池暮点头。
  她再次感到命运的巧合。
  如果冬夜里,宿朝笙没有救下池暮,那这个孱弱的小女孩,是否会死在城阳公主的车驾之下?
  她摇摇头,不再想这些。
  张小竹看到她的鬓发轻轻颤动,忍不住用细小的手指去触摸这宛如绸缎般的乌发。
  池暮想起了灯会:“郡主很招小孩子喜欢。”
  朝笙闻言,笑眯眯道:“也招你喜欢吗?”
  玄衣的少年一愣,轻声纠正:“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过,我同样也很喜欢郡主就是了。”
  张小竹懵懵懂懂看向这两人,也咿呀着说:“小竹,也喜欢姐姐!”
  朝笙乐不可支。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春天的天气实在很无常。
  朝笙仰脸,看着檐下水珠滴落。
  破败庙落,勉强蔽身,她伸手,接下一掌心的雨。张小竹有样学样,也去够落下的水珠。
  洛都仍在歌舞升平的繁华之中,而霖州的张小竹,于懵懂中失去了她的故土,她的母亲,她的玩伴,她还记不太清辈分称呼的长辈亲旧。
  作为屏障,守护了宣朝两百年的霖州甚至分不出神庇护一个小镇上的流民。
  洛都的贵族们不会相信,霖州已岌岌可危。
  池暮垂眼,看向自己疤痕纵横的手,他开口,声音宛如碎在纷纷的雨幕之中。
  带着歉意却没有一丝犹疑的声音。
  “郡主,我要提前去霖州了。”
  他那天赋般敏锐的直觉告诉他,霖州已挡不住狄人。
  但这是他此生,绝无仅有的机会。
  张小竹听到了爹爹心心念念的“霖州”,抬起头望向身旁黑衣的大哥哥。
  朝笙捏了捏她的脸,问道:“小竹,你想回家吗?”
  张小竹拼命点头。
  她好想回到她的小镇,回到家中的小院,回到阿娘种的那垄菜园旁。
  “那去吧。”
  朝笙露出个轻松的笑来,却是对着凝神望向她的少年。
  ……
  春夜的雨绵绵不绝,这场山火终于彻底熄灭。
  半壁宫阙,尽做灰烟。
  宿云秋怔怔看向满目狼藉的汤泉宫,感觉自己犹在噩梦之中。
  尽管不久之前,她在贵女们的簇拥下尽情的宴饮,以主人的姿态令离宫中的宫人们做好迎接春猎的准备。
  从这场大火中侥幸活下来的王公贵族们皆浑身狼狈,哪怕是她的父皇母后,都在匆忙的逃跑中失了威仪。
  但现在,无人顾得上这些。
  她缓缓转身,看向那些肃立在身后的臣子,看向那些侥幸活下来的纨绔。
  很多人都无事,应当欣慰,但宿云秋不在乎这群人的死活。
  她被巨大的不甘和怨恨裹杂,终于按捺不住崩溃,失声痛哭。
  皇后被命妇们搀扶着,在女儿的哭声中一颤,她压着眼泪,声音如同从喉咙中艰难挤出——
  “皇儿!我的皇儿!”
  建昭十九年春,宣朝太子宿云珹薨逝于九巍山大火。
  第77章 郡主与马奴(31)
  朝笙隐在人群后,宿从笙终于见到了他的姐姐,他想推开拥挤的人群过来找她,却被宿文舟死死掼住手。
  宿从笙转脸,望向他的父亲。
  宿文舟高而瘦的身躯发抖,他掩面长泣,竟是一副站不住的模样。
  宿从笙愣住了,无端想起朝笙的母妃同样死于一场大火。
  他的父亲,那个时候,也这般伤心吗?
  宿从笙下意识往杨氏身旁靠了几步,挣开了宿文舟的手。宿文舟骤然没了支撑,向下坠了去,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他的哭声变得更加情真意切起来。
  杨氏走过来,向来冷淡的声音中似乎也因太子薨逝而带着悲痛:“王爷,请节哀。”
  在漫天的哭声中,朝笙垂眼,却好像听到了马儿跨过山岗时的嘶鸣。
  但砚白已不在这里。
  …
  “我已不记得霖州是什么样子了。”九巍山下,春草延绵,砚白不疾不徐地任池暮牵着,玄衣的少年听到她这样说,回头望向她:“不记得也没关系。”
  霖州对于朝笙而言,并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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