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却不坐,又抚掉六娘欲挽他的手。
  “老叟三个问题已问完,你今日既认了错,领了责罚,……”顾翁戎话语顿了顿。
  孟简之似是微微顿了下身形。
  顾翁戎继续道:“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你我心中知晓,我不为难你,你我之间的师生之谊,便也就到此为止了。自今日起,校曹大人不必再唤我为老师。”
  顾翁戎声音戚戚然,话却已然出口,断了师生之谊。
  孟简之紧握着双拳,背影孤寂而执拗。
  顾翁戎深叹口气,换了份谦恭态度,“六娘,去将校曹大人扶起来。”
  六娘徘徊着步子,看着匍匐着的孟简之,不知该不该上前。
  孟简之似是偏头,看了下她的裙摆,强撑着地,不等她来,自己直起身。
  他敛目垂眸,看着眼前的水洼,雨水将他浅色的柳木簪浸成深深地落栗色。
  “学生……最后一次来拜谒老师,亦欲,退了与令千金婚事。”他闭着眼睛,脸上如斧砍刀刻般,让人觉得一阵阵冰冷寒气。六娘轻轻攥了下拳头。
  六年,他一向牵动她所有的心绪,可今日,她终于恨他了,这种恨意也只是淡淡的一瞬,很快就失落在讶异的天色之下,她连恨意几乎也没有了,她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平静如死水。
  六娘轻轻偏过头,不愿再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良久顾翁戎才开口:“如才刚那位女子所言,校曹大人的师长,是霍风大人,校曹大人的这声学生,太过自谦了。”顾翁戎已说了,自今日起,他二人再无师徒之谊。他这一声学生,他不认。
  孟简之抿唇,阖了下眼睫,长长吁了口气,重复道,声音喑哑。
  “在下……今日正式退了与令千金的亲事,以后我二人,再无干系。”
  顾翁戎不禁摇头道:“贵为圣上钦点的校曹大人,有圣上看重,您说一句话便连刚才那位皇族亲贵都要给您面子,草民,又怎敢不从?”
  孟简之听着顾翁戎的揶揄,终究没再说话。
  顾翁戎亦默了良久。
  末了,顾翁戎叹口气,“校曹大人才刚说空手而来,其实不然,大人既帮草民解了陈家之困,也算了了这些年的师徒恩怨,你我师徒缘尽,你与六娘也缘尽于今日。大人口中的亲事,就此作罢,小女再与大人无关,大人……请回吧。”
  顾翁戎从怀中拿出议亲书,将亲书递给他,他没接,那纸亲书随风卷了两下,便被雨珠打落在地。
  顾翁戎背过身来站着,“日后,无论大人飞黄腾达,亦或是直坠青云,都是大人自己的事,再与我们这等庶民无关。”
  风吹乱了六娘的垂发,她却不再顾及,她看着顾翁戎并不回房,便道,“阿爹,雨下大了,您回吧。”她觉得不过一日,顾翁戎的背影却似苍老了许多。雨势越来越大,六娘却分明辨出来,自己脸上有浅浅的泪珠温温热热与冰凉的雨滴混在一处。
  六娘将顾翁戎扶回来,而他仍在那里跪着。
  过了很久,六娘又将院中给顾翁戎坐的长椅拿进屋内,他仍在那里跪着。
  她拿帕子轻轻将长椅上的雨水拭掉,给顾翁戎和顾大娘换茶。她透过窗棂看出去,孟简之还跪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雨沿着屋檐渐渐开始一注注地往下流,他才缓缓起身而去。
  那抹白色的身形消失在院中,那树果梅的残余的花瓣,亦被这场雨打得不剩几片。
  六娘没有什么情绪,她将窗棂关上,顾翁戎轻轻咳了两声。
  “走了?”六娘点了下头。
  顾翁戎亦垂头,似没什么情绪,只是视线落在手中的书简。
  六娘转身给顾翁戎递水盏,看到手边的匣箱,道了声,“糟了,孟叔的东西忘了还给他了。”她轻蹙起秀眉。
  “去吧,将东西还给他,还清了,我们便再与他再无纠葛。”
  六娘抿唇,应了声,一手将多宝盒拢在胸前,一手在遮着自己的碎发,连伞都未及带,便匆匆跑了出去。
  院子中的众人见六娘追出来,“六娘,怎么了,这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们了?”六娘忽见门外聚了这么多人,站住说
  ,“多谢各位亲邻们关心,事情已经处理完了,下雨了,大家还是回去吧。”她不想多说什么。
  她将院子的门关上,手中握着漆盒,去追他,青瓦白墙之下,他深深浅浅的脚印,她一下就辨识出来。她循着脚印,穿过宽宽窄窄的巷子,追了上去。
  六娘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孟简之驻足停在她昨日见到的那架车舆之前,车舆前仍立着个撑伞的少女,那少女一身丽色华裳,试图为他遮伞,过了这么多时辰,薛洺仍在等着他。是啊,他自然不缺给他撑伞的人。
  六娘停下步子,轻轻唤了一声,“孟大人。”
  她看到他身形一滞,有些缓慢艰难地转过身,隔着雨幕看向她。
  六娘什么话都没说,她等着他走过来。从来都是她主动走向他,这次,她不欲上前。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六娘分明看到薛洺在拉他的衣袖,可他走过来了,他没有接薛洺手中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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