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谢致虚不由得肃然起敬,没想到越关山被武理嫌弃了这么久,临走前竟然靠一顿饭收买了人心。
  残阳橙红如燎,烧透了半边天,山塘河水变得鲜艳活跃,摇晃着暮归的小船。风过河面,呜呜吹响千家瓦顶,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惊飞满城乌鸦。
  青黑的鸦羽遮天蔽日,仿佛在这火红炫目的傍晚得到某个号令,齐往城西振翅飞去。
  “你干什么?”武理讶然问道。
  谢致虚正将床榻拖出房间,幸而客栈为了便于管理,床榻都采用较轻的木质结构,搬运起来并不太费力。
  越关山空出来的那间客房隔壁就是奉知常的房间,位置靠角落,门前无人过路,谢致虚把小榻拖到奉知常门前,又抱来一床薄被。
  “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点不祥的预感,”他对武理解释说,“今日带二师兄去了许多地方,怕刺激到他,我今晚在门前守着,以防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武理问:“能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谢致虚思考片刻,趴地上在床榻到门槛间牵起一条串了五枚铜钱的细线。奉知常腿脚不便,行走总要借助轮椅,只要他夜间外出,轮椅碰到细线,五枚铜钱撞击发出声响,谢致虚就能醒觉。
  “不知道,你就当我想多了吧。”谢致虚回答。
  直到入夜,奉知常的房门都没有打开过。期间只有店小二上来过一次,见客人睡在走廊里,大惊失色。
  “只此一晚,抱歉,实在是事出有因。”
  好在二楼客人不多,两人顺利达成相互理解。
  春夜有徐徐凉风,搭一条薄被正合适,谢致虚躺在榻上,山塘河沿岸灯火映红他半张侧脸,奉知常门前阒寂无声,充满着沉睡的宁静氛围。
  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想到向晚时分城中铺天盖地的鸦羽,白日游春时奉知常的一举一动如同走马灯,黑暗中一帧一帧重现在他眼前,纸皮下火芯蠢蠢欲动,将要燎原。
  从前他武功尽失,跟随先生学艺处处不顺,学了一年有余也一事无成。先生便拿二师兄的事迹宽慰他,二师兄根骨奇差,刚开始学习时也同他这般,且脾气暴躁,成日郁郁寡欢,庄里没人敢与他亲近,有二师兄的地方百步以内都看不见个鸟影,简直达到了孤僻的至尊境界。
  就是这样一个既没有天赋、又不受欢迎的多余人,最后生生凭借聪明才智在唐门斗武大会上杀出赫赫名声。
  炼毒也需要聪明才智吗?毒药这种东西,只要心狠手辣,谁都可以做好吧。谢致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先生。
  先生回答他——你懂什么,唐门立世百年,创制毒药无数穷尽一切害人灵感,知常还能在此基础上翻新,这是创造力的体现;从古至今毒药不下万种,他能一一熟记,综合学习,还能避开版权纠纷,这是记忆力的体现;斗武大会四年一届,齐聚蜀中高手,知常抓住时机一战成名,这是有规划、有眼力的体现;顺便还与唐门签下制毒合约,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充盈山庄财库,这是有商业头脑的体现。一个目的性极强、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且十分记仇的有钱人,难道不聪明?难道不可怕?
  谢致虚在榻上翻了个身,正脸对着房门,觉得自己实在很傻,或许二师兄心知肚明,正在门背后嘲笑自己。
  他感到十分沮丧,不安地沉入浅眠。
  梦境里,先是武理坐在老四肩头对他喊“小五,你办事不力,没有完成先生的嘱托,此后再也不需回邛山啦。”他惊恐万状,生怕被抛弃,抱着老四脚板不放。老四脚底喷火烧了他个外焦内嫩。
  然后场景一转,奉知常坐在轮椅上依然高出他的视线,他好像伏在地板上,仰头看奉知常指尖挑起那条串着铜钱的细线,用轻蔑的语气对他说“用这种小伎俩就想对付我,看来邛山弟子已是一代不如一代。”梦里奉知常竟发出来梁汀的声音,黑鳞蛇爬出他灰霭霭的衣袖,亮出惨白的剧毒蛇牙。
  他伏在地上浑身冷汗,听见奉知常在头顶冷笑。
  呵呵呵呵——
  嘶——嘶——
  “啊!!”
  谢致虚一个鲤鱼打挺,惊恐醒转,脊背黏糊一片直喘粗气。
  旁边地板嘎吱一响。
  他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然透亮,清晨街市的喧闹声声入耳。
  二师兄呢?!
  他一转头,看见柳柳尴尬地僵立在榻边,怀里抱着不知几时被他蹬掉的被子,看样子是想给他盖上。柳柳身后房门大开,里面不见奉知常的身影
  谢致虚低头,发现细绳早就断开,铜钱委顿在地:“…………”
  “大事不好了!”武理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他几步奔上楼梯,见谢致虚还在榻上,直冲过来,神情凝重道,“梁汀失踪了!梁家现在乱成一团,官府已将全城戒严,出动千名官兵漫山遍野地找人,十三年前的事情又重演了!”
  血液顷刻冲上头顶,谢致虚眼前一黑,耳朵里尽是轰鸣,连武理在说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僵得像座石雕,梗着脖子去看柳柳,以为会见到或愧疚或轻视的表情。
  然而柳柳神色淡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将被子放在谢致虚手边,转身进房,关上了门。
  第32章
  月底栖鸦当叶看,夜寂,是死寂的寂。
  一片残虹浸血的底色里,瓦顶树间密密麻麻黝黑无光的眼睛注视着梁家陷入猝然沉眠。直到起早的佃户发现东家宅邸被这种不祥的生物层层包围,发出第一声惊呼,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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