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申国百里家的车马进城。”吴定以确信无疑的口吻道,“他们是来接你的。我看到了,是百里家的少将军。”
  莒韶不吭声,又将金冠摘下,除去礼服,动作缓慢地仍旧换上了过去的常服。
  从吴定住进府开始,他们时常互相说些诛心凌迟的话,一句一句的,不带停地朝对方抛,力求将彼此割个体无完肤才好。
  若有旁人在侧,或许会被伤得要当场上吊。
  俩人却面无表情,仿佛还听不够似的,后来莒韶在夜里失眠时会想,大概是因为他们在心里早已表达过比能说出的还难听上千万倍的意思,故而早已经习惯了吧。
  “干嘛脱了。”吴定眉毛一挑,奇怪道,“怎么,不准备体面地迎接故人?”
  莒韶今天没功夫和他互相剜心,过了一会儿,道:“你怎么回来了?”
  “告别。”吴定言简意赅地道。
  莒韶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子人真已经在找你了,太子也知道是你。我还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动我,原来是因为百里家,原来如此。你……要跟我走吗?”
  “不走了。”吴定眯起眼睛,说,“就像你一样,我不想死在别的地方。无所谓了。那就死吧。”
  莒韶不再劝说,点点头:“好的。”
  “那么。”吴定微笑起来,“祝你重登宝座。”
  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寝屋里无言相对,直至王宫传出请申太子进宫的消息。
  “知道了。”莒韶起身,抚平衣衫褶皱,正要推开房门,忽然听吴定说:“看起来,你的运气还是比我好。”
  “那可不一定。”莒韶说,声音被开门的声音盖过去了。
  传旨的宫人喜笑颜开地躬身道:“太子殿下大喜!大喜啊!!!”
  “是么?”莒韶反问,解下腰上的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丢到宫人手上,
  吴定为避免让自己被宫人看见,侧身躲进帷幔之后。
  那帷幔透出莒韶的身影,他提起衣摆,消失在寝屋门口,然后缓慢走过前庭、大门,一直到上轿,都没有再回过头。
  吴定意味不明地看着空荡的寝屋,少顷卷了弩箭,一点地,从莒韶院里离开了。
  高明殿。
  太子懋站立在关着红燕的金笼边,红燕轻啄他的指腹,他的眼尾愉快地飞起来。
  银红武袍的女子大步进殿,身姿挺拔,面容姣好,极为明丽。
  “申国百里飐。”女子行了个武将的礼仪,笑道,“见过肜国太子殿下。”
  太子懋停止逗弄红燕,转过身来,笑道:“百里将军,请坐。”
  “我承我父的意思,回来接我申太子回国。”百里飐仍旧笑着。
  太子懋道:“我已去通知贵国太子,如今想来已在路上,将军不如坐下喝杯茶,静静等上一会儿。”
  “谢殿下。”百里飐说。
  不到半柱香,百里飐翘首以待的人终于出现在殿门之外,她激动地站起来。
  太子懋带着笑意说:“瞧,我们的太子殿下回来了。”
  莒韶无由地在门槛停下脚步,又因太子懋的话而重新启步,进入高明殿。
  百里飐眼中冒着如洪水般汹涌的狂喜,登时行大礼道:“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即便早有预料,莒韶仍旧感到了一种令他从头皮到指尖都不断发麻的激动,他的心跳不断加快,血脉里的焦躁聚集、流淌,一发不可收拾,女子衣裳上是申国惯用的纹路,袖子上绣着一片碧叶。
  他认得她。
  “百里……百里飐。”莒韶齿关打颤,“好久不见。”
  “殿下身体是否安康?”百里飐关切道。
  莒韶竭力平稳血液的鼓噪,咬破舌尖,尝到口腔里的血腥味:“……一切安好。”
  “那就好。”百里飐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继而道,“我父命我迎殿下回乡,这么多年了,不知殿下是否还挂念故土与臣民?”
  莒韶嘲讽地看着百里飐崭露的笑意,闭上眼睛。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百里阑与苏缁间有矛盾,他知道若是回国,他很大可能会沦为百里家的一张没有手脚的牌,但百里飐的那句“想念故土”依旧像雷般炸到了他的头上。
  莒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太傅教导下的日子,他惊讶地发现那些读过的书、学过的礼节,依然纤毫毕现,仿佛他一直都是……申国的王。
  “虽千里之隔。”莒韶睁开双眸,“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仍挂心头,犹如咫尺。”
  伪装出来的面具裂成虚无的碎片,于是莒韶想,他还是想回去的。
  “王如此。”百里飐心悦诚服地说,“是臣民之幸。”
  啪!啪!
  太子懋为这感人至深的王臣相见的场合鼓掌,吩咐奋笔疾书的史官赶紧浓墨重彩地记下,未几撑着下巴,和颜悦色道:“那么,事不宜迟,三日后就出发吧。”
  “多谢肜太子。”百里飐躬身道。
  “待我归国。”莒韶知道自己要许诺什么,“肜与申,合该互不相犯,不起战事,若神灵不佑有这一天,申必当避退三舍。”
  百里飐嘴边的肌肉小幅度地一抽搐,但还是没有出声反驳。
  “那其实不必。”太子懋笑着说。
  百里飐猛地因他带着笑意的话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种不妙的预感萦绕在心口,只听太子懋温和地说:“我听说陈王赐给那位戢玉将军一把剑,我嘛……我就是要这把剑,如果你们能把它献给肜,我甚至可以再送你们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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