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他为君为父,都极其糟糕,母亲为何从来不说?”
  她不知我怎么了,今晚突然大发脾气。我做不了明君,但我不想做父亲那样的人。为什么人人都要敬畏祖先?这样永远看不见他们的缺点。手持檀香,胸膛起伏,跪了许久。火盆内的碳微微发红,同镜子里的人脸一样。我站起来,叫人端走香炉。
  母亲不理解我的失望。她见到我,只能想到她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她说既然你有主意,觉得自己父亲不好,就该好好待自己的骨肉。
  “我说过几次,叫白姑娘挪进宫里,你百般不同意。你自己的孩子,难道生在外头不成?你是怕朝臣议论,还是怕皇后生气?”
  她在九鹿最安全。挪进内廷,我就控制不了。
  母亲就说:“放在我宫里,我不会叫人欺负她。”
  我想了想,她控制不住小冰,还是摇摇头。若老天赐予一线生机,孩子平安生下来,我再领他进宫。到时候不管小冰是否同意,我要亲自教养他,带他骑马射箭,送他去雍州读书写字。不会令他害怕孤独,不会让他离开故土,不会叫他埋怨自己的父母。
  母亲心疼我,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我的脖子。
  我喃喃说着:“生下孩子也没用,这里长久不了,我有预感。像南山寺,远远瞧着很辉宏,红日映飞檐,柱子横梁却爬满虫,啃得内里空洞,霎那就能轰然倾塌。我不远千里回到故土,它却长久不了。”
  母亲搂住我,问我是不是喝酒了,胡言乱语。可我真的有预感。
  “而且我无能为力。哪天它轰然倾倒,我只是它的一块碎片。”
  对面那张百子千孙图给晚风吹起,我更是频频摇头。晚风吹到脸上,猛然间预感更强烈,我和我的百子千孙,最后都是一块普通的碎片。
  第98章 琼华雨露(十三) 新年过完后,天气尚……
  新年过完后, 天气尚未回暖,单立多去了几次郊外大营,回来就受了凉。他自己没当回事, 只睡在中殿后的寝室, 前桥阁若有上禀, 照旧在寝殿议事。好几日过去, 高烧依然不退, 母亲着急,责令将人挪到霞光殿养病,外务的事一律搁置。
  我伺候汤药的时候,劝母亲不用忧心,他只是外感风寒,内里无病,躺几日便会好。母亲怪我不经心, 不知心疼夫君,这些天他瘦了好多, 而我一点没在意。那刻我守在床前,琢磨他哪里瘦了。趁无人觉察,偷偷掀起被角,哪知他已经醒了, 一下按住我的手,乌沉沉的眼珠瞅着我。
  “扶我起来。”
  他命令完, 我知道他要去更衣。这事他不要內监伺候,只许我去扶。这样白天黑夜, 我都得守着他。照一照镜子,自己才瘦了。
  接着又提要求:“一身汗,我要洗澡。”
  我劝他别洗, 身体刚刚好些。可他执意要洗。只好叫宫人烧水,放下暖阁的厚帘子,四角点着火盆,水汽蒸得屋子起了雾。我试了试水,这才让他进来。褪掉衣裤,又猛打几个喷嚏,他泡舒服了,就叫我出去等着。
  萍萍在外间,捂嘴笑道:“真是怪脾气,这样也不让我们瞧,幸好姐姐治得住他。”
  算一算日子,今天是初九,外朝有奏本进来,等他清醒些,又要我读给他听。
  萍萍见我累,找出厚褥子,卷起堆在榻首,让我倚着歇一歇。才刚躺好,里间就传来叫声:“小冰,你在哪?”
  后来吃饭时,母亲瞧我垂着眼皮,就让我回去休息。她说今夜叫萍萍守着。
  我说:“他好多了,睡得沉,不用人斟茶递水,留着小葵,叫他留心体温就好。”
  母亲哪肯听我的话,嘱咐了萍萍一篇话。吃完饭,又叫人端来一大碗姜汤,又烫又辣。
  “外头冷,雪未化尽,你喝几口再走。别说我偏心,只顾那一个,不顾你了。”
  天色微暗。金芽芽等在门外,递过手炉,我揣到怀里,冷风一吹,好像冰渣子打到脸上,依然冻得哆嗦。我俩回到琼华宫,茶炉子的火苗突突跳着,她指挥人给我换衣服鞋袜,又找来汤婆子,裹着毛巾,说这个焐脚底很舒坦。虽然我不在,但她打理琼华宫井然有序,一脸得意样,等着我的褒奖。
  桌上摆着一碟核桃酥,这是她最爱吃的。手脚都暖和了,她就边吃边打听陛下的病情,听到萍萍今夜服侍他,满心不乐显露出来。
  “陛下可疼爱萍萍了,姐姐没看出来?”
  我当然知道。再过几年,萍萍就会住进侧宫。偏居侧宫,其实算委屈她了。单立心里,她是和母亲一样重要的存在。我留心看着,他们的情分无可撼动。郭氏兄妹于他而言,是幼年遭受挫伤后的心灵慰藉。家国抛弃了他,但世上还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没有变得偏执残暴,多亏他们的温良。
  所以我无法用一般女人的嫉妒心去对待萍萍,排挤她贬低她,就会显得自己很卑鄙。反过来我也无法喜欢她。她积极学习内廷礼制,谦卑地待人接物,世家贵妇都喜欢她,可我无法喜欢。踌躇矛盾之下,我有意识疏远她。可这样也不行。在我接纳她之前,她已然完全接纳我了。也不知为什么,真是太奇怪。她给单立送热汤热饭的同时,也记住我的喜好,从此一式二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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