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王琮上前敲门。大宝见我私访,连忙让进门。猛一瞧,庭院里的人大致脸上有伤,箱笼堆在墙角无人管,几个老仆围起,忙着起火生炉子。等步入暖阁,万家针斜趴于床榻,左脸红肿一片,哑着嗓子哎呦叫疼,小童正往他腰上敷热滚滚的药贴。见我进来,又让座又告罪。原来他进京途中遇见两名衙役,因为有一段同路,大家雇辆大车同坐同行。时间长了,见他身上有些钱,遂拿起官差身份,死皮赖脸勒索财物。他是个好脾气,奈何柳娘子不愿顺势伏低,与他们几番争执不休。衙役叫来当地酒保帮衬,柳家的怒火中烧,接着就动了拳脚。老头忙着护孩子,遭人迎面一拳,向后一摔,当即折了腰。结果耽搁大半月养伤,带的东西丢了一半,人是昨天才到的。
王琮跳起来,生气道:“是哪几个人,岳父问清名字没?”
万家针见他认真,连忙说:“罢了,找到人又怎样,丢的东西,他们赔不了,不过打一顿出气,与我也没半分益处。倒是为难你,兴师动众去找人,罚得重或是罚得轻,牵丝攀藤,恐怕闹出许多事来。陛下,不值得为这事小题大做。”
我笑道:“既然撞见,就不能不管。他们这样胡闹不是一二日了,如今杀鸡儆猴,给所有人立个警醒。”
万家针听我这样说,也笑道:“如今世道乱得很,也不知为什么。没人正经做事。庄里的绣工走了不少,嫌苦闷,去别处寻财路了。”
此行就想问万家庄每年能做多少绣活。丝帛锦缎,织线绣绒,从鼓城多换出些金币。内帑需要金银充裕。
我表述得委婉,万家针立刻满口答应。他只有一只手了。想到他近六十的年纪,身弱神怠,我不忍多施于负担。幸好庄里有他的徒弟,另外庐江郡还有不少绣庄。
他笑道:“陛下,值钱的东西都要花精力。好的绣工重品味,材质手工虽重要,不及品味要紧。品味即品格,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能教出多少,要看后人能接受多少。”
屋里静默片刻。一会儿大宝敲门,小宝拎一小箱,翻开一瞧,是两件叠好的新衣。老伯说难得过来一次,这是送给我的年礼。
大宝觑眼瞧着:“陛下穿深色的很合身。”
我先拾起的是墨色粗毛大衣,箱子里还有一件银灰丝织面的夹袄。
大宝又摸摸那银灰的,说这件夹袄更费工夫。
他父亲就解释:“除去手工,主要靠着缎面好,日光底下有色泽。旧年里,咱们亲去吴江挑蚕,圈个小作坊,带回来自己养的。一套整齐的人力物力,行云流水般送进宫。那件浅色的原叫云海烟波,是秀坊姑姑最喜欢的颜色。如今照着旧年针法,新作一套送给陛下。”
我粗糙惯了,不懂欣赏这些精致物件。如此看来,还是旧年的东西好。衣裳如此,这世道也如此。大宝小宝站在面前,英姿挺拔,亮澄澄的眸子注视我。年轻人的眼眸总是格外清澈,越老越浑浊,因为搅和太多世俗鄙陋。人如此,一个王朝也会如此。
老伯见我郁郁之色,就问王琮:“陛下是遇到烦心事了?”
我思索一番,竟然无法回答,只能说:“万伯伯见多识广,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
只是怕我多心,才谨言慎行。
老头扶着腰,不得已笑道:“今日说的太多,令陛下多心了。”
游荡至晚间,刚入宫门,母亲派人请我过去。偏殿的正面墙上,新挂一幅百子千孙图,她说是何夫人送的。画的下方有架烛台,红烛的蜡油掉下来,像暗红色的浆糊,黏黏糊糊颓塌着铜皮。这几日未给母亲请安,她已经等我很久了。
我将铜雀台的情形告诉她。一直觉得被掳去南岭,自己遭了大罪,实则战祸临乱世,所有人的遭遇是一样的。母亲听了,没有接话,她埋怨我冬日夜晚还在宫外乱逛,不在意身体也不在意安全。又问郭池在洛水的差事做完没有,叫他尽快回城才好。
我无甚好说。暖阁设了一小桌酒菜,供着香炉,这才是正经事。她让我为父皇单独上三柱香。
“大殿祭祀,祖先都是一道拜的。如今这里你拜一拜,从你十岁出去,就没再拜过他,想来是不妥的。去年我让你和小冰一起拜,你都不愿意。世间万物以孝为先,你身为君王,应该以身作则。”
我依言照做,眼中却没多少情感。
母亲在我身旁,诚心祈祷:“愿君上保佑吾儿平安
顺遂,子孙延绵。”
我笑道:“不知父亲临终前,有没有想起我们母子。”
虽然暖阁里没有其他人,她让我的态度持重些。
这晚我很想倾吐心事,启口告诉她:“母亲知道临死那刻,他想的是什么?他在想自己的棺柩摆到地宫哪里,要带多少陪葬,悼词用多少字,能有多少人为他哭。他把这些清清楚楚写成遗诏,交给前桥阁保存。”
走进中殿的头一天,我从前桥阁封存的密盒内取出这份遗诏。里面没有提到我,也没有长丰。他没为铁麒麟的继任操半点心。
母亲双手相叠,抵在胸口。她没有什么表情。半晌,木然低语:“多亏神明保佑,多亏丞相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