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罗慧呼吸微窒,像是被大姨的话吓到。她第一次觉得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在未出生之前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
许多年后,当她第一次知道宫外孕这回事,她很快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这个可怜的懦弱的女人,曾把丈夫当作靠山,把欺侮当成疼爱。尽管她从未试图教给她的孩子行走于世的道理,但她的孩子很早就知道了穷苦的事实,而当他们长大,试着把穷苦和爱情联系在一起,他们会比别人更快发现,这两样东西都残酷得令人难以想象。
雷明用陈清峰的钱去糕点铺买了两盒月饼,又用自己的钱给奶奶买了半斤薄荷糕,回到村里,陈清峰竟然已经在家。
“我去卫生院正好撞见罗阳出来,就和他一起回了。”
“哦。”
“清峰!搬桌子!”她姐姐在院子里叫他。
“来了。”陈清峰应道,对雷明指了指当中那个年轻的男人,“那我姐夫,在五金公司上班,我大姐带他回来过节。”
“哦。”
“我爸妈吓了一跳,骂我姐瞒得这么好,但我感觉他们对他挺满意的,说不准今年就要结婚了。”
“哦。”
“你老是哦哦哦地干什么。”陈清峰笑。
雷明也笑,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回家路上,他经过罗慧家的小院,看到她家房门半掩,罗阳不情不愿地拎了桶衣服出来:“爸!明天再洗吧。”
“今天洗!”屋子里嚷了一声。
雷明加快脚步离开,而等他回到自家后院,忽然见到一件梦寐以求的物什。他眼前一亮,像狗见到骨头,猫见着老鼠,鸡鸭见着嫩草:“奶奶!奶奶!”
陈秀春在灶台前忙活,走到窗边骂他:“瞎喊什么?”
“哪来的?”
“偷来的,抢来的。”
雷明脸上飞起笑容,扔下书包和糕点,忙跨上自行车握紧车把。
“诶!轮胎没气!”
“我知道。”不止轮胎没气,刹车片也没用。低头一看,车身掉了漆,链轮和链条生了锈,就连辐条也断了几根。即便如此,雷明还是如获至宝:“哪个王八蛋把他骑成这样的?”
陈秀春笑:“没那个王八蛋,还没你骑的份。”
她故意说:“你不要我就拿去卖掉。”
“我要,当然要!我能把它修好。”雷明兴奋,“你多少钱收的?”
一提到这个陈秀春就心疼,床底的官皮箱为此空了好几格:“你不是要车嘛,我把你讨老婆和造房子的钱拿来买了它,以后有你后悔的。”
雷明心想他才不后悔,他高兴得要蹦起来。他拿起书包和糕点进屋,冲奶奶傻笑,奶奶给了他一巴掌:“就这点出息。”
这天晚上,祖孙俩也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吃饭。陈秀春煮了点毛豆,不知从哪变出一小壶酒,悠游自在地边剥边喝。
她问雷明:“尝尝?”
雷明摇头。
“真怂。”她笑,雷明却不上当。他知道奶奶很少喝酒,但每次喝都要醉。果然,没过多久,陈秀春身上就带了酒气。
“我没跟你说过吧,哈,你爷爷怂的哟,三十一岁讨不到老婆,是我看他可怜,嫁给了他,结果呢?老好人一个,为了救人把自己命搭进去了,狠心剩我们孤儿寡母。”
她瞪着雷明:“你爸也不是个好东西,十七八岁的人了,走夜路走到水渠边上能把腿摔断,大概眼睛生出来是为了闭的……”
陈秀春把毛豆扔进嘴里,又咕咚喝了口酒:“还有你……”
雷明无辜:“我怎么了?”
陈秀春看着他,忽然大叫:“你可怜!跟着我一个老太婆过活,被人看不起!”
“奶奶……”雷明想反驳,陈秀春却伸手摸他的光头嘿嘿笑了起来,“真难看。”
雷明无奈,由她吵吵闹闹。过了会儿,酒劲上来,陈秀春又默默睡了过去。月色如霜,夜风似乎带了些凉意。雷明静坐半晌,藏好一腔翻滚的情绪,把奶奶背回了里屋。
桌上的酒还没喝完,他和以往一样,一口气解决了剩下的,再慢慢剥豆。
酒很辣,豆子很咸,他吃得沉默,睡得也沉默。第二天一早,天还像夜里一样黑,喝酒喝得头疼的陈秀春还没醒,雷明已经拖着那辆破败不堪的自行车出了门。
他怀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忐忑等待着修车铺的开张。那个戴着眼镜的老头说话并不客气,但雷明对这老头的敬重不亚于对泥水师傅的敬重。毕竟,在他没学会骑车之前,老头的手已经摸了不知道多少个车龙头了。
这么大年纪的人脑子还这么灵。雷明胡思乱想,在路边打了几个哈欠,打得双眼湿润肚子空空,决定去前面买个馒头。
他拖着他的宝贝破车一路走,远远瞧见一个半熟不熟的身影。等到近了些,他看清她灰扑扑的短衫,乱糟糟的麻花辫,听见她哑着嗓子说:“我要两个。”
摊主掀开棉被,拿了两个馒头给她。她接了,往旁边走了几步却忽然转身。雷明不防,脚下一滞,语气生硬:“干嘛。”
罗慧本来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下确定了就是他。
她不作声,雷明倒开口:“我来修车。”
“……”
“你起得挺早啊。”
“……”
“你妈她……”雷明有点后悔在这和她碰上了,这人像哑巴,显得他多嘴多舌奇奇怪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