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雨又大了起来。
  密密匝匝如银粒般,砸在梧桐叶上。
  男子把头更往膝上靠了靠,似乎冷得厉害。他的肢体更加用力地佝偻蜷缩着,像是在抵御什么巨大的痛楚,可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是平静的,有种涉世未深一般的天真。
  月华城主不会死。
  或者精确一些来说,是限定那个与众不同、每隔十几代被轮到注定献祭苍生的倒霉城主,在完成其使命之前,不会死。
  这世上没有任何手段,能让他逃避得了既定的命运。
  同时倒也导致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在献祭之前杀得死他。
  唯有一种办法能毁了他——
  便是毁了他的心。
  这种说法乍一听多少有些荒谬。尤其对尘世之众而言,“心”这个东西,很多时候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
  尘世之人,纵有一颗再如何虔诚炽热之心,往往只要肉|体湮灭,一颗好心便再无济于事。反之亦有不少脏心恶欲、灭心绝情之人,活得令人艳羡地潇洒。
  但月华城主,因为不会身死。
  唯一会死的,就只有心。
  之前很多年,姜郁时都在看着、等着,甚至迫不及待去参与促成他的心死。好在这位月华城主本来就是蠢货,只要心上人背叛,就会受伤。就这么不断伤心、一点点失去光彩,直到遭遇致命一击。
  终于,姜郁时成功看到了他万念俱灰、支离破碎、疯疯癫癫、行尸走肉的模样。
  后来听说,他就那样半疯不疯的,在那棵梧桐树下待了很久。
  再后来,他似乎又漂泊去了很多地方。偶有江湖话本,写他各地辗转。姜郁时没有再在意他。
  人死不能复生。
  月华城主的心死了,一样不能复生。
  月泪干了,从此余生就是孤魂野鬼,不可能再有清明的眼神。
  不可能再有……
  水晶镜中,山间雪停。
  伴着日光,朝阳万丈。
  可偏偏时隔多年,姜郁时确实看见那本该已经是行尸走肉、魄散九霄的人,神色清明,眸如夜空之星。
  他提着琉璃剑,眼神是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坚定明亮。若不是始终还是那张脸,那张伤痕遍布掩盖之下的,他憎恨的、几辈子都不会忘的脸——
  晨光明亮。
  月华城主提剑站到西凉王身后,两人之间未有任何言语,默契地背靠背御敌。
  姜郁时就那么睁大眼睛,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切。
  在如今亲眼看到这一幕之前,他从没想过“月华城主”和“西凉王”这两个人之间能产生哪怕任何一丝丝的联系,他甚至没有哪怕一瞬想过,这两个人可能会认识!
  因为,月华城主对他而言,已经是多年前烟消云散的鬼魅。
  他根本不会想到鬼魅还能复生,自然更不会想到他竟还能和另一个在他这里新生的鬼魅并肩而立、相存相依!
  一时间,姜郁时只觉得镜中身影扭曲,过去与如今的魔障阴影,诡异地以一种张着吞天大口燃着恶境之火、冒着粘稠血腥气的深渊梦魇的形式,赫然重叠在了一起。
  “咳……咳咳咳咳咳……”
  “师父!!!”
  耳边宴子夕焦急的声音,时远、时近。
  姜郁时仰面朝天,一双眼睛只能看到穹顶那朝霞遍布的天空。
  他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水从喉咙涌出,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
  峡谷之中,随着天明,遍地尸骸触目惊心。
  慕广寒身在战场,每一次兵戈交鸣,虎口都会被震得剧痛。余光看去,身边赵红药的弯刀早已经打卷了口,何常祺的刀身也伤痕累累,两人身边,甚至山壁都被削去了小半截。
  燕王的玄铁法杖更早就断了、没了。
  没有趁手的武器,他只能一路顺手拾敌军的兵器。一直重复打了一会儿就断了,再拾一个,打一会儿又断了,又换的路数。
  慕广寒才打了几个时辰,他已战了一夜有余。
  敌军那边,则不断溃散、又重新卷土重来,一波又一波,仍旧潮水一样没有尽头。
  燕王双手早已伤痕累累。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怕,唇角依旧扬着,在如此漫长的战斗后,仍旧能够能够腾跃在空中披斩。
  银发被血染红,那嚣张的样子,既是不羁的战神,亦是傲视天下的王者,这一刻慕广寒根本想不起他命灯如何破烂。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他甚至看到了西凉最辉煌的那个可能——他看到了燕王所向披靡,一路就这么扬着唇角,蛮横而张扬地靠实力杀上天子宝座。
  若真有那么一天。
  是不是……也不错呢?
  战斗从晨光熹微,一晃又到中午,难以想象的战果显著。
  慕广寒气喘吁吁。
  真可怕。
  西凉区区百十人,究竟消耗了多少敌军?数千?数万?
  总之眼前确实是尸山血海。也就只有西凉,能够在单纯武力值消耗下达成这种恐怖的结果!
  燕王太凶太绝。
  太孤注一掷,也太敢赌!
  慕广寒此刻都不能想,北幽遇到这种神一样的对手,究竟会什么样想死的心情?
  同时,他亦刻意努力回避另一个要命的问题——以后遇上燕王,他又该如何?
  一年前的他,还能凭点小聪明,全程勉强压着燕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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