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木质小锤数度敲响,“斩落”笼中“猎物”的命运,燕羽衣瞳孔微散,恍惚间,仿佛看到兄长坐在自己面前,如同往常那般,极其和缓地问他今日是否高兴。
  兄长从未将压力真正透露给燕羽衣,他在他身旁,始终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天下尽收于手。
  燕羽衣拒绝做的,他帮他善后。燕羽衣想要得到的,翌日晨起,睁开眼便能看到自己心悦的物件摆在桌前。
  幼年的记忆比蒲公英还轻盈,不必风吹便足以四散逃开。
  而逃避终有尽头,燕羽衣按住跳动的心口,细细倒推自己究竟哪年被带往折露集,又是经过何人的同意,才将幼童放进这种场合。
  火烧明珰已然度过了折露集举行的夏天,由兄长督办。
  “在你眼中,会如何形容他。”燕羽衣抚平名册,凝视着有签署“燕羽衣”三字的那栏。
  直至离开折露集,东野陵都没给燕羽衣确切的答案。
  他甚至避开了燕羽衣的目光。
  两个人提前离场,均混了一身的脂粉味。
  凉风驱逐着因密闭空间而导致的头昏脑涨,身披凉薄月色,燕羽衣终于在炎炎夏日,感受到有别于季节的彻骨的寒意。
  他记不清自己怎样离开,后续的拍卖进行了几场。
  只有眼前的烟火缭乱,以及或娇柔或凶狠畅意的尖声吼叫,震得他耳膜源源作痛,连绵地刻进意识。
  人与野兽最大的区别,是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
  而克制欲望,何尝不是用更大的欲念去压倒自以为有害的那份。
  那么对于兄长的印象呢,是否也伴随年月的增长,潜意识逐步补足他那些并不完美的地方。
  -
  因太后与大宸景飏王的关系,萧骋的营帐安排在了距离萧稚几十米外,这是个既将外戚隔于后宫女眷,又显得没那么生分的距离。
  此夜月华如水,然而萧骋并未安眠。
  收到渔山最新呈递的消息,酝酿的浅薄睡意消散殆尽——
  潜入折露集的死士被发觉,当场开肠破肚,就连用尸体运送消息的可能也被湮灭。
  渔山凝重道:“属下愿前往,拿回那名册。”
  “不必。”萧骋手持烛台,单手拢着烛光道,“你在西洲朝廷前露过面,他们认得你的脸。”
  “再说,有人会比我们更在乎折露集。”
  话音刚落,帐外响起熟悉的清越之声。
  “萧骋,我能进来吗。”
  清瘦身形与树影倒映,晃了晃,他耐心地等待萧骋回应,继续道:“如果你已经歇下,那我明日再来。”
  燕羽衣低头踢倒脚旁冒出新芽的草,然后再慢慢用鞋尖扶起。
  整个草场每年都会仔细犁地过一遍,压实,再种上新鲜花草,确保植被旺盛。这片营地得搭建营帐,故而事先被修剪过,没想到草竟长得如此快。
  本该直接回自己的军帐休息,却不知怎么的,回过神后已莫名其妙来到萧骋帐前。
  而萧骋的那些手下竟也没拦他,路上畅通无阻。
  他犹豫许久,担心打扰萧骋歇息,但听到内里有说话声,于是打起精神问了几句。
  很快,渔山从里头走出来迎接。
  “燕大人,请。”
  燕羽衣冲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本以为对方也要跟着进去,渔山却向后退半步,帮他把帘子合上了。
  “……”
  燕羽衣双手拢在袖袍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观萧骋便自在得多,当然,也取决于他根本没见到那份名单。
  “睡不着?”男人问。
  燕羽衣怔了怔,看着萧骋从茶屉中抽出两盏琉璃,待边炉煨着的水壶沸腾,将茶叶悉数投入。
  草场外距离两里,有眼水质极佳的泉眼,这几日所用皆从那运送而来。
  卷曲的叶片舒展翻涌,哪里有人半夜请喝茶的。
  还睡不睡了。
  “我的人被杀了。”
  “折露集的名册今夜被劫。”
  他们同时开口,同时闭嘴。
  但这次燕羽衣并未像从前那般请萧骋先讲,他走到萧骋对面坐下,隔着水雾缭绕的热气,像是将他的心也放在其中煨着,来前的寒意竟忽然慰帖许多。
  身体似乎逐渐恢复几分温度。
  “那是你的人?”他敏锐地意识到。
  萧骋点点头,并未多言。
  燕羽衣:“我和东野陵去的时候,正好碰见刑部尚书处理现场。”
  “开膛破肚,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那份名册中的名字流出去。”
  “他们?你不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吗。”萧骋这话像是嘲讽,好像又在阐述事实。
  燕羽衣用力地拧了下手背,咬唇问:“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我吗。”
  “当然。”萧骋将茶杯推至燕羽衣触手可及的桌角,语气极淡,并不像是他话说所言,如“当然”这个词语的意义那般肯定。
  “东野侯府与大宸州府亦有勾结,与东野陵交往须得小心。”
  萧骋又提醒道。
  “萧骋。”
  燕羽衣欲言又止,还是难以抑制对那张名单产生的震撼。
  如果此刻的萧骋面带笑意,他或许会放下所有,冲动地问他“裴谵”这个名字与他是否有关。
  但从走进帐内,直至茶水沸腾,萧骋神情都没有特别的波动,眉目舒展,比任何时候都要从容,但燕羽衣偏偏在这种氛围中,感受到内里涌动的,难以描述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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