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他声音沉静,没有听出半分受伤的迹象。
  黎昭垂下脑袋,眼神偷偷瞄向他头顶的纱布,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他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阳光一照,深色的瞳仁微微收缩,像两颗浑圆的蜜糖。
  他沉默了半晌,默默起身,黎昭主动给他推好椅子。
  “全宗的希望,小天才,坐,坐。”
  他平铺好了纸张,动作利落地放上一对碧翠镇纸,还十分殷勤地说道:“我替你磨墨吧。”
  参与筹术大会的都是未结丹的修士,客房里准备的都是普通的笔墨纸砚,黎昭随意拿了一块徽墨,倒了点水,在砚台上胡乱研磨。
  他的手指细长白皙,被漆黑的徽墨一衬,更是白得透明,指尖用力,徽墨顶到虎口柔嫩的肌肤,轻轻一擦就泛起粉红色。
  黎昭的睫毛末梢都跳着光点,磨墨时,他带了十分的认真,连带着略显凌厉的唇峰也柔和了许多。
  阳光透进,光线里有飞扬的尘埃,隐隐约约映出了另一道影子。
  盈冲望着黎昭,愣愣出神。
  磨了许久,黎昭手都有些酸了,回头一瞥,霍然见到盈冲的目光,炙热得几乎要将他焚尽。
  黎昭心想什么眼神,怪瘆人的,果然是魇气入体傻了,说道:“墨磨好了,请。”
  他随意拿起一支笔,沾了点墨水。
  盈冲接过,脸上暗藏着雀跃的欣喜,随口一问:“你在何处学得这些?”
  这话问得好像同他十分相熟之人,黎昭也未细想,脱口而出:“风雷谷啊。”
  之前在徐正麾下记账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偷学来,研墨镇纸什么的,也不是难事,一看就学。
  话音刚落,洁白的宣纸上突然落了一滴墨水,霎时张牙舞爪滴扩散成了一团墨迹。
  “怎么了?”
  黎昭俯身看向盈冲,见他握笔的手坚如磐石,也不知那滴墨从何而来。
  又转移视线,看向他的脸,黎昭的心猛地一跳。
  盈冲脸色苍白,眼底黑得似要漫出暗光,说出的每个字都渗着血:“他居然让你磨墨!”
  黎昭简直是莫名其妙,说道:“磨墨怎么了?”
  他有时候也帮徐主管磨墨,同事嘛,互帮互助,更何况,徐主管还给他看话本。
  盈冲指尖都在颤抖,他心绪激荡,再也不能平静。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突然故技重施地呕出一口鲜血,似血梅般落在洁白的纸张上。
  黎昭吓了一大跳,说道:“不想做题就直说啊,至于吗?”
  他扶起盈冲,连忙将他宝贝似的脑袋放在了床上,转身要去找正经的医修,袖角被人扯住了。
  “你要去哪里?”
  盈冲黑沉沉的双眼似浸在冰中的墨玉,唇色惨白,唇内侧还有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线,吐完血后,他似乎比之前更精神了,抓住衣袖的指尖都透着执拗。
  黎昭:“我去给你找医修,你这样——”
  盈冲的嘴角又溢出一缕暗色的血,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黎昭不敢动了。
  盈冲哑声道:“我受伤了。”
  黎昭:“……”
  盈冲面无表情:“若你走了,我性命垂危,是你害的。”
  黎昭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说道:“你这样,真的没事?”
  盈冲微微偏着脸,垂下眼眸,千方百计地想要缠住黎昭,蛮横无理地说道:“衣服脏了,我要沐浴。”
  听他如此过分的要求,黎昭气血上涌,说道:“难道你还要伺候你沐浴!别太过分了!”
  盈冲立即警觉,说道:“我才不会!”
  他这语气倒是十分嫌弃黎昭,黎昭气得差点也要呕血,高声道:“你以为我愿意啊!我巴不得离你远远的!”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有些后悔,生怕又让这位脆弱的应天宗唯一的希望又吐血一回。
  可见盈冲并没有生气,反而眼底划过一丝微妙的喜色,唇角也悄悄翘起,继而隐去。
  黎昭见状,是觉得盈冲的脑子怕是真的不好了,他赶紧请了照顾仙家的侍从们搬来热水。
  屏风后热雾腾腾,盈冲走至屏风后,一颗脑袋又露了出来,幽幽道:“你不会中途走掉吧?”
  黎昭没办法,作投降状举起双手:“我,我等你洗好再走。”
  屋内温度逐步升高,黎昭背着屏风,无所事事地坐在案桌上发呆,耳旁传来哗哗的水声。
  他的心头也是被泼了捧水,一阵恍惚,记忆中似乎也有这般模糊的水声。
  *
  滴答。
  滴答。
  他要死了。
  黎昭低低垂着头,凭借着血肉的牵引,才知晓他现在是怎样的状态。
  双手被吊在锁链上,两只手腕都被嵌上了暗金所制的枷锁,这是防止他化为魇魔的兽形,双脚悬空,脚腕上也挂着同样的暗金枷锁,地上浅浅汇聚着一滩冰冷的血液,那是他体内的血液,怕是都要流尽了。
  耳旁又是几滴水声,身体上仅有的血液汇聚在他的脚踝,顺着足弓,滴落在暗牢的石砖间。
  这会不会是他最后的几滴血液。
  杀死魇魔的方法之一就是刺破心口。
  刑罚之人十分熟悉魇魔的特性,他们用了最凶残的雷刑,恰好避过了他的心脏。
  但是尸罗堂的人不知道,他还有母亲,他是半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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