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啧。”
  夫人弹了下舌尖。
  不轻也不响。
  “胡娥,祖宗在上!你别把自己当成张家的主子了。”终于先是逮住了空子似的,有人站起来叫嚣道——比起气血上头,更像有备而来。
  夫人对这种冲突似乎早有预料。
  她也一样,毫不犹豫便拍案厉声呵斥:“混账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位置!以为辈分比我高半点,我就能由着你对我指指点点?平时敬你一声叔伯那是看在我们家老爷的面子上,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了?”
  夫人斜坐在宽大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上。她是那么娇小,那么纤细的女子。
  在场恐怕有不少人耐着上前一把将她扯下主座的冲动。
  若能让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出丑,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乐事”?
  张祐海已经不在了,一个寡妇能成什么气候?
  一种涌动的恶念在大堂里漂浮,吹动白色蜡烛上噼啵作响的幽蓝的芯子。
  然而,人毕竟也是动物。
  动物能嗅到恐怖的危险。
  ——在场最恐怖的东西,或许是成团成簇利欲熏心的目光,可在场最恐怖的生灵,却绝对是坐在上首的那个女子皮下攒动的暴虐兽性。
  螽羽不禁站起身。
  “太太……”她低声唤着。
  她觉得自己该逃,或者该出去拦住夫人。
  “大太太,老太爷们,三爷,十五叔……你们都先坐,喝茶喝茶!”这时总算有几个小辈懂事,连声笑说,“都是一家人,何必吵起来?都是为了海二爷的身后事,为了张家好,慢慢谈便是了嘛……”
  “正是如此!本就是伤心日子,海二奶奶难免烦心,老太爷们也是忧思烦闷,其实真是不急于一时……”
  螽羽又听到那种窸窣声。
  是纸张被摩挲折叠的声音,确实是从夫人袖子里传出来的。
  ——夫人正用手在袖中捻揉着什么东西。
  “属于我的东西,谁也别想着轻易拿走。”
  夫人说完这句话,默了默,再次开口时语气却已平静许多。
  “张祐海的棺椁会入张氏祖坟为张氏一族添彩,这已是我让了步的。其他事,我也会按老爷从前的意思来办,大老太爷明年不是要过八十大寿么,我已将寿礼一份份写好预备着了,做寿的银子也都已划好。池三爷家的金哥要开蒙读书了,前些日子又喜得新子,我还没送贺礼,等到丧礼结束便差人送过去,还有……”
  夫人垂着眼睛,一桩桩一件件将在场每个人都点到一轮,许诺的都是真金白银的好处。
  堂屋里渐渐安静下来。
  外头天色已经漆黑。
  院子里仍然吹着唢呐,响着锣鼓,念着经文。
  -
  螽羽已经怀胎五月,身子笨重起来了。
  丧礼的事各方掣肘,也只得靠夫人在前头顶着。
  夫人给螽羽新拨了几个刚买回来的年轻女孩,叫南南仔细教着伺候。十来岁不到的孩子做事天真烂漫、笨手笨脚,调教起来不很容易,倒也牵扯掉许多忧思烦扰。
  螽羽在后院里散步,前堂的乐声和哭声依旧绵延不断。
  哀乐和喜乐听多了好似没甚区别,螽羽不觉想起自己从未有过成婚大礼,这辈子也没有踩着唢呐的乐声、在笑声里迈步踏过门槛……
  不过等到自己生下儿子……孩子满月时,她和孩子就会是宴席上最光耀的主角。
  然而,如果不是儿子该怎么办呢?
  想起前些天夫人在堂前与诸多亲戚敌抗的场景,她不觉恐惧。
  一旦她所生的不是儿子,那么一切争吵又要从头开始。如若她没能帮助夫人保住老爷留下的财产,夫人一定会失望的。
  夫人把张祐海以及张祐海的一切都看做是属于她的。
  ——爱到连尸骨都不忍相让。
  这即意味着保护,却也意味着毁灭。
  但螽羽除了生下儿子,竟没有其他任何可以帮得上忙的手段。
  “世道如此……我没有办法……”她喃喃着,既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又像是在向着腹中孩子道歉。
  她抹了抹眼泪,尽量让自己多想些别的事,莫使腹中胎儿因母亲郁结而生长有缺。
  不知不觉她走进了夫人常去的书房。
  她在桌上看到了一张揉捻发皱的信纸。
  ——这莫约就是夫人前几日常在袖中捏掐的东西,是扼制住她暴怒的东西。
  这会儿螽羽想起来了,二马仙人登门的那天,他看了棺椁,挂了经幡,然后撩起道袍的一角,从一绺马鬃似的毛发里往外捞东西,捞出拂尘、捞出铜钱、捞出八卦镜,捞啊捞,捞出了一封信递给夫人。
  【卅陆】心爱
  -
  那张信纸已经被反复摩挲到撕烂扯碎了,用浆糊粘起来放在桌子上晾干。
  落款是张祐海。
  信也写的很简略,叫旁人看去也不打紧。
  如今来看,很明显的是封遗书。
  想必张祐海对自己身处位置之险恶,并非毫无所知。
  他在纸上写道,如若自己有幸得子,恳求夫人视如己出抚养成人、继承家业,如若自己身故后没有子嗣,则请夫人过继一子、养育成人;又托付夫人替他奉养长辈、照料亲朋,保住张氏一族的基业——
  “祐海自知无赖之请,但求吾妻成全所托。至孙辈初度,祐海九泉之下尽可瞑目。万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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