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她走到夫人身边。
  夫人抬头看着月亮,又看了看她,清辉遍洒下的一切都朦胧。
  “你是不是想知道老爷的尸体到哪儿去了?”夫人问她。
  螽羽低声道:“是。奴家觉得是时候让老爷入土为安了。”
  “入土为安吗……为什么入土才算是安呢。为什么入土就算是安呢……”
  夫人喃喃了片刻。
  “老爷他现在到底——到底身在何处?”螽羽忍不住追问。
  “我已经吃掉了。”夫人回答。
  【卅伍】空棺
  -
  张祐海的空棺架在堂前。被请来主持法事的是二马仙人。
  二马仙人带着两个驴脸牛眼的童子到此布设灵堂。
  问张老爷在棺材里的尸体是否已经收殓,螽羽说“是”,夫人说“空的”。
  “空的?”
  “他是被砍掉头的。而且天热,再晚些时候就要腐烂了。我不忍心看到他那样,所以我将他全部吃下去了。如此一来便算是合得全尸了吧?”
  “贫道明白了。那么便放些衣物,算做衣冠冢下葬,太太觉得如何?”
  “好。南南,去把老爷去年喜爱的那套蟒袍拿过来。”
  “是,太太。”
  “还有……还有我与老爷成婚时那天的喜服。你还记得压在哪只箱子里吗?我与老爷的两套一并捧过来入棺。”
  南南哽咽了一下:“是,太太。”
  请帖已如青鸟四散般落至各地,很快,风风光光的葬礼便开始了。
  各方亲友登门致哀,张府彻夜灯火通明,哭声宣天、哀乐不断,煊赫至极,仿佛誓将阴曹地府派来的使节震在门外,亦或邀入院中痛饮达旦。
  这些当然不是夫人的安排。是张氏族中几位老人的意思。
  夫人对于操持这类红白喜事一丝兴致也无,只是在螽羽的劝说下强打起精神出面来做主人,以免被人当做真的得了失心疯——朝廷御史宣旨当日的事多少引发了一些不好的风闻,有传言说夫人已经无法再主持家事了。
  这是南南从仆人们那儿听说的。她的耳朵一向灵敏。
  螽羽心知这次张氏各支亲眷来此,一律都怀着打探虚实的心思,要来看看这偌大的张府是否还能维系如常。
  这时候若是显露衰颓之色,不知会有多少虫豸鸟兽上前哄抢夺食。
  恰如此时此刻——
  “胡夫人节哀顺变。祐海英年早逝实在可惜,叫人痛不欲生……然而老身也得出来说些无情的道理,且说这往后的事,胡夫人你可曾仔细考虑过?”
  那些在“族中”备份比张祐海高的老辈,会用“胡夫人”称呼太太。
  他们也该坐在更上首的位置。
  但夫人没有给他们让座。夫人将主位空着,是给老爷留的位置,自己坐在右边,又设了椅子让螽羽坐在自己身后,用丝绸的屏风隔了,只留个隐约的影子。
  这态度其实已经摆出来。
  也因此,从一开始这场谈话便有剑拔弩张之势。
  好在,夫人在针锋相对的场合是最不容易落下风的。全仗着她一向有话说话,不听画外音也不管什么礼数尊卑。
  “这话我听不明白。您且往细里说说。”夫人回应道。
  “老身从前忝为县衙典史,略知律法,便将大家所思虑的一并说出来。首先第一件要事,自是家产分配。按照我朝例律,身死后家产由子女继承,长子得其二分之一,余下四分之三次子们分之,剩余四分之一女子们分之。而若身故者无儿而有女,则其家产六分之一留作女儿嫁妆,剩余六分之五由家族中远近亲疏子侄分之……”
  老人正一一将条文道来,夫人直接打断道:“哎哟,别说了,说得嘴巴都干,您先喝口茶歇一歇。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您的担心未免为时尚早吧?”
  语气之粗暴,立刻让堂上众人止住了话音,面色难堪。
  螽羽听到夫人袖子里传出一阵轻轻的窸窣声。
  夫人只冷冷低头不言。
  “二奶奶,您别误会了老太爷的意思。”
  ——站起来“打圆场”的是池三爷。
  池三爷面露悲痛道:“二哥没有子嗣,是整个张家的憾事!二哥怎就丢下我们去了,连个念想也没留下来……”
  说到这,他却顿一顿。
  接着先前那老人便又开口道:“老身是替胡夫人你担心。本来祐海和你若是尽早将族中关系亲近的孩子过继到名下,如今便也没有此等烦忧了。不过,丈夫身故后再行过继的旧例也非没有,因此若是能及早选定人选,自是——”
  “我不是说了,还远不到各位替我操心的时候!”夫人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我家老爷的妾室已有身孕,怎知不是个能够继承家业的实在儿子?”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夫人身后那扇薄薄的屏风上。
  像要穿透那层绣着葡萄白兔多子多福纹的绸缎,接着穿透女子的肚皮,去看清那里面究竟睡着的是儿是女。
  螽羽能从缝隙间感受到那些芒刺。
  她将双臂放在自己的身前。
  这会儿,她又听见了那种窸窸窣窣的声响。
  另一位老人开口说:“咳,依我看遗腹子毕竟尚未诞生,更未序齿取名,实在是个不好太过寄予厚望的变数……若一心系在一房妾室肚子上了,反会恐生不幸,倒不如先在列祖列宗跟前行了收养过继的明路,将家事安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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