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夫人看了她一会儿,笑起来。
  听到笑声,她怯怯抬起眼睛看夫人一眼。
  夫人笑起来像个小女孩儿似的脸颊圆圆,很可爱。
  不过夫人的下巴和鼻子怎生的那么尖呢?
  “胆子这么小呀!”夫人咯咯笑着,“难怪老夫子要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不小心把你吓死可怎么办?”
  “贱妾胆小,不像夫人这般飒爽,还请夫人多多照拂……”
  螽羽嘴上应承着,心里忍不住腹诽:这位夫人怎把“亡”啊“死”啊挂在嘴边毫不忌讳,乡野村妇都似如此么?
  她偷偷看了一眼走在后面的张祐海。
  觉察到她的视线,张祐海清咳两声,开口道:“几十年过去了,那棵老树也早已砍了。螽羽你且安心住下。夫人你就别吓唬她了。”
  夫人又笑了笑。
  【叁】妯娌
  -
  螽羽使出浑身力气,才把水桶从井里慢慢拉出来,再花费上好几个踉踉跄跄的功夫,总算将水搬到夫人身边。
  夫人放下锄头,用系着臂衣的袖口擦擦额际冒出的汗,拿起葫芦瓢舀起一瓢水,先喝了一大半,再浇到脚下,土地立刻将水饮下去,变成潮湿的深色。
  这片泥土被翻弄过,堆成一道道隆起的垄。
  嫩绿色的毛毛菜、澄黄的南瓜、高大的芋艿的叶子,结成丝络的干枯的瓜瓤挂在竹栅上……南地温暖,入冬后地里也是可以种许多菜的。
  不过这片小菜圃不在农田里,而是在张府的后花园。
  ——此时是个暖阳当空的午后,螽羽伺候着夫人,夫人伺候着菜苗。
  夫人的贴身婢女南南和东东在园子里摘豆子、捉蜗牛,不时嬉笑打闹起来。夫人并不在意,任她们自己去玩。
  这是螽羽来到张府的第三天,也是从妓女到妾再到女婢的第三天。
  说是给夫人做奴婢,不过其实需要她动手侍候的时候并不多。
  夫人有自己的贴身婢女,屋里也还有三五个粗使仆人,人手自然是不缺的。
  然而夫人自己却是个每样活计都要亲自监督乃至亲自上手的主儿。昨天螽羽跟着夫人从宅子正门一直走到每间小院、每扇偏门,一方方看过来,夫人吩咐着哪儿的院墙要补,哪儿的瓦片要换,哪儿的石板路要洗扫,哪儿的植株要补种……
  通通走一遍下来,螽羽感到自己腿都要走断了,脚后跟疼得厉害,脑袋直发晕。夫人则仍旧神采奕奕,带着她到后厨去指点婆娘们干活。
  今天上午又照着前日里那般走了一趟,中午吃完饭回西院里睡下一会儿,不多时又被夫人亲自来寻,叫起来到园子里种菜。
  想不到这富商夫人连农活都要干,与京城官邸的女子大不相同。
  螽羽正出神望着夫人锄地松土的时候,有个小厮跑到后院来,说“池三爷和钱奶奶来给老爷接风了”。
  “是吗?来得这么早。你们好生茶水瓜果伺候着,我收拾完就过去。”
  说着这话时,夫人眼见着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依依不舍地把锄头递给东东,又吩咐南南把豆子摘完了再来伺候。
  “三爷是哪位?”跟着夫人往大院走的时候,螽羽低声问跟在夫人身后的东东。
  东东白了螽羽一眼,大声回答:“池三爷就是池三爷,排行第三的呗。钱奶奶当然就是三爷的夫人咯。难不成我们会把姨娘也叫奶奶?”
  东东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容貌清秀但眉眼上罩着八分刻薄气,说话也是尖牙利齿的。
  东东如此说完,便挑衅地看着她。
  螽羽忙把眼睛挪开。
  夫人给她解了围,开口道:“他们嘴里叫的‘池三爷’是老爷的堂弟,在族中排行第三,娶了钱氏为妻。早先膝下有两个女儿,去年钱氏又给他生了个儿子。”
  “这一家子过来可要吵死!”东东大声怨愤。
  -
  “喝!二哥,你多喝点呀!”
  “好好好,喝!来三弟,这杯酒你我一同干了!”
  宽敞的堂屋里挤满了人,顿时变得逼仄滞闷起来。但这样的场面,于螽羽而言是不陌生的。她从前在上京的楼里,几乎天天都是如此。
  她要扮演一双筷子、一支花瓶、一盏酒盅,做那一场场宴席的陪衬。
  而现在则不然。她自知做正经人家的女子,便是真正的女子而不是碗碟酒菜了。
  故而她静静地站在夫人身后扮演一个婢女,把从前三年风月场上刻进了骨子里的笑颜压下去。
  她瞧着夫人同那位“钱奶奶”寒暄,说是寒暄,几乎都是钱氏在说话,夫人筷子没停过,嘴里总有东西在嚼着,回话也就有一搭没一搭。
  “好姐姐,你不是不知道,自从前些年改了制,在官府里供职拿不了几个月奉……”
  “官家的事我自然是不知道。”
  “加之今年小麦收成眼看着不好了,佃户交完税,哪还剩下多少给我们……”
  “去年三爷不是还说小麦是好营生吗?把十来亩水稻田都做了麦田。”
  “哎哟,金宝光顾着吃呢,快抱过来跟大婶打招呼。”
  “金宝在吃他奶娘的奶,别打扰他。”
  “姐姐,你看我家两个女娃,大姑娘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这几年紧着给她攒嫁妆。金宝三岁后要开蒙,想着先为他请个先生,再往后的我打听过了,石湖书院每年束脩都是要交金叶子的!且不说银两花销,就怕凑够了却还没有门路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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